也談民主與科學—回應徐永明

陳真2004. 5. 19.

原載【蘋果論壇】

這文章是回應徐永明的「『假民主』與偽科學」」。關於民主,依徐的說法,民眾不管怎麼選擇都是對的;不但是對的,而且是不可批評的,否則就是「假民主」。這話頂多只說對一半。民主或許就是執政者必須依從所謂「民意」,但這並不意味著民意不可被人民自身所批評。

羅素曾經說,「所謂民主就是:不管民眾的選擇是什麼,執政者都該聽話。」可是,兩次世界大戰,英國民眾顯然高度支持戰爭,「愛國」氣氛異常濃烈,許多學生更是志願從軍。但羅素並沒有屈從所謂「民意」,依然放聲批評戰爭之愚昧,並呼籲年輕人拒服兵役。

在一片「愛英國」的熱潮底下,劍橋受不了這個「不愛英國」的教授,於是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名,罰他 110英鎊,否則就請滾蛋。羅素拒繳罰款,校方於是毫不客氣地予以解聘。半個世紀後,90 歲高齡的羅素,更因率眾在飛彈基地前靜坐而二度入獄。尊重民意的羅素,幾次街頭演說,卻引來民眾叫罵攻擊,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批評民意。

事實上,民意不但可批評,羅素之所謂「執政者必須徹底尊重民意」的民主觀,也遠非「民意至高無上」的徐氏民主。羅素曾這麼說:「美國的民主沒有生命,也無意義,因為人民無法撤換那些真正統治他們的人。」

誰是「真正統治他們的人」?羅素說,真正的統治權在那些大老闆的大公司裏「世襲」著。他說,所謂「世襲」就是:「不管誰被選上,這些大公司永遠都掌握著真正的統治權;每一個美國總統都必須為這些呼風喚雨的大公司的利益服務。」

簡單說,儘管我們接受所謂多數民意的民主運作機制,也絕不意味著民意是停滯不前、不可批評。民意之所以不同於天意或皇上旨意,其存在價值或許就在於它是可挑戰、可批評。

至於假科學,徐先生批評馬自恆的作票說。批評可以,但徐卻刻意幼稚化對方的說法,然後加以開罵。要說科學真假,徐的說法恐怕更與科學扯不上半點關係。

馬的研究是在廢票率和得票率之間找到某種統計上有意義的相關性,據此得出「人為操作」(也就是「作票」)的推論。但徐卻把它扭曲成「廢票就是作票」,意即作票結論是來自廢票多寡。這樣的扭曲,若非反智,就是不誠實。

我不認為馬的推論合理,但這其實仍是一種科學不是嗎?科學並不保證得出真相,並不是「答案正確」的才是科學。甚至可以這麼說,科學並不預設「真相」的存在,科學只是企圖提出某種「合理的解釋」;至於該解釋合不合理,形成一種討論的「空間」,我們可以說那就是所謂學術。很多人提出很多在我看來不盡合理的說法或解釋,但我不會因為與之意見不同就說這些人是假學者或偽學術。

我想起一位美國著名哲學家史蒂文生(Charles L. Stevenson),是道德情緒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道德情緒主義簡單說就是否認道德對象的實質認知內涵,認為道德語句既非真,也非假,它是無可認知的,它只是表達說話者的某種情緒或態度,藉以改變他人。

舉例來說,道德語句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種句型:「我愛台灣,你也愛吧!」「貪污很討厭,我們要反貪污!」等等。至於為什麼要愛台灣或貪污怎麼個討厭法,我們可以找到許多事例來加強這樣的態度或情緒,但這些事例只具描述意義,卻無認知意義。

哲學上,情緒一詞並無任何貶意,但在二次大戰愛國氛圍下,這樣一種哲學說法卻犯大忌。保家衛國是如此高貴偉大的情操,讚美歌頌都來不及了,你卻說那只是一種情緒。原本中性的哲學討論,在一片道德重整的愛國聲中,卻被說成是假知識份子的虛妄之詞。

當時一位宗教領袖就公開這麼批評情緒主義者:「我要感謝他們,當世界大難臨頭時,他們卻向我們展示了當代哲學家是如何胡言亂語和賣弄聰明。」於是在所謂民意壓力下,耶魯大學把史蒂文生給解聘了,因為他提出一個「假哲學」;但這個「假哲學」卻影響後代深遠。

民主科學云云,孰真孰假,許多時候不過只是反映當事人的一種情緒、態度或品味,它既不真也不假,沒有多少認知意義。把一己偏好,扣以真假之名,無非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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