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鼓聲(二)

陳真 2004. 1. 19.

胡適在沈從文剛出道時說:「沈從文是個天才,我們應幫助他。」羅素也說:維根斯坦是他「生平所見最完美的天才:熱情、深邃、霸道。」可是,天才卻比凡人更努力,投注一生心血在某個事情上。

比方沈從文說,他「打算用三十年時間,琢磨手上這支筆」。維根斯坦說,他覺得自己「像個圖書館解說員,面對不一樣的訪客,每天忙著從不同角度來解說同樣一座圖書館。」天才都這樣辛苦了,為什麼有人卻以為自己可以「速成」?

有個講話很有趣、出口成章的長輩,已經過世,叫許成章,是我唸高醫時的國文老師。二十年前,第一次去他的工作室;看到滿屋子的書和資料,覺得很驚訝,因為他當時已是一個滿身病痛的七、八十歲老人,居然還這麼用功。

更讓我驚訝的是,他椅子上放了一本硬硬的精裝書,然後就坐在上面。「為什麼要這樣坐?」我問他。許老先生說,「這樣才不會打瞌睡,因為坐起來很不舒服。」在滿屋子的資料中,他花了三十幾年,編了一本「臺灣漢語辭典」。

中國有個旅法學者,叫做李治華,也一樣,三十年磨一劍,從三十九歲提早從學界「退休」,一直到六十六歲,一字一句,把《紅樓夢》翻譯成法文。一共翻了三千四百頁,重達十五公斤,校對無數次。這書的出版,不但在法國,也在國際上引起很大矚目。

譯著出版時,李治華在書上只簡單寫了一些話,他說:「幾經辛苦,青春何在,而白髮凋零矣!譯此巨著,或可自慰慰人歟。」看了這些話,心裏挺感動。但如果有人在台灣打算這麼「默默耕耘」,人們一定會說他很可憐、沒出息,什麼「成就」也沒有;甚至猜測他是不是精神有毛病,或遭遇什麼「不順利」或「打擊」(要不然怎麼會提早退休?)。在那三十年內,他恐怕得不斷忍受各種質疑、嘲諷和羞辱,讓他有口難言,彷彿一個人得隨時「迎頭趕上」這個摩登時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但別說譯者,就連《紅樓夢》作者本人,生前也沒能出版這本鉅著,而且生活落魄潦倒。梵谷生前不也只賣出了一幅畫?維根斯坦生前除了編過一本小學生辭典做為個人教學之用外(他在山區裏當小學老師),也只出版過一本兩萬字小書《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不曾發表任何文章,但他一生卻寫了千萬字筆記。

別誤會,我講的是一種精神,不是某種行為;所謂「一本書主義」,我不是說一個人一生真的只該寫一本書。所謂「好導演一生只拍一部片」的意思,也不是說他真的只能拍一部片。比方說,著作被人引用次數僅次於聖經的 Noam Chomsky,著作等身,如果語言學有諾貝爾獎,恐怕可以得上好幾座。當代學術上,肯定沒有比他更傑出、更聰明的人了。他在反帝、反資和反歧視的貢獻上,更無可忽略。

可是呢,他快八十歲了,一直到今天,我的Z-Net 討論信箱,依然每兩三天就有他寫的一大堆回應,反覆講述各種社運想法,提供各種資料。讀者有問,他就有答。有時別人隨便問兩句,他依然認真寫上一堆。據他自己說,他寫了一萬多封信,和各地人們從事社運方面的討論。點點滴滴,細細碎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從不會吶喊或從事一種彷彿「一蹴可幾」的偉大作法,集鎂光燈於一身。

這樣一個 Chomsky,是不是和台灣一些「社運領袖」或「超級大國民」之「指導」姿態,簡直有著淵壤之別。這些「大國民」,平常啥話也不說(除非你來頭跟他可以匹配),什麼也沒做(除非鎂光燈閃耀處),總是在某個鎂光燈聚集時刻「跳出來」,指導大家各種有關美好世界的速成真理。寫起字來,更不會「浪費」,除非能贏得風光或累積學術點數,他才會寫;寫字是為了發表,換算成某種「分數」,絕不「浪費」一個字。

台灣社會不但速食,而且以「流行」和所謂「熱門」做為榮耀指標,凡事一窩蜂;人們不是根據興趣和氣味來接觸人事物,而是根據該對象之熱門酷炫程度來評價,據以決定自己跟它的距離。

大約四年前吧,我根本沒聽過什麼卡爾維諾,只知道有一種咖啡上面有很多泡泡,叫做卡布奇諾。有一天,在人本電子報上看到有人引了卡爾維諾一句話,我覺得很好,於是自我介紹一番,寫信問作者說這個卡爾維諾是在幹啥,原文名字怎麼拼。我的信寫得很誠懇,可是對方一直沒回信,大概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吧?

後來學姐知道這件事,笑彎了腰,說這事如果傳出去,可能會笑死全體台灣菁英,居然連卡爾維諾也沒聽過。我本來不信這事可笑,後來拜網路之賜,看到四處是卡爾維諾式的句型,於是我就信了。可是,可笑的不該是我,而是這個急著速成、炫耀、模仿、跟流行、沒有自己想法的台灣菁英社會。

還好維根斯坦的著作太抽象,不太可能被外行人所引述或理解,要不然,恐怕也會落得跟薩伊德和其他各種「大師」的下場,動不動就是「我者」、「他者」滿天飛,或是把它變成一種流行標誌,掛在嘴巴上或貼到自己身上來,就像左派英雄「切」(Che)或墨西哥那個蒙面俠馬可士(Marcos)那樣的「下場」。

一個人如果真的想做出一些稍有價值的東西,似乎得先遠離這些噪音和一窩蜂,忍受誤解和嘲笑,老老實實問自己究竟喜歡些什麼,心裏究竟想些什麼,究竟被什麼東西所感動;須臾不離不棄自己內在那最真實的聲音。

維根斯坦說得沒錯,有價值的東西,仍須「購買」才能獲得,但不是用錢買,而是用一種東西叫做「勇氣」。

別笑那些「跟不上時代腳步」的人,他們的「落伍」或「一事無成」,也許只是像梭羅說的,他們聽到「不一樣的鼓聲」,過著不同節拍的生命。

梭羅在《湖濱散記》中,編了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他說:


(梭羅)

有個嚮往完美的藝術家,想打造一根手杖。他想,凡是完美的東西,必然超越時間之上,因此他自言自語說,馬的,偶這一生就算其它什麼事都不做,也要把這根手杖做得完美。於是他就遠離人群,跑到森林尋找樹枝。

找啊找的,就是找不到完美木材。但他仍一心一意虔誠地尋找。他太專注了,專注到根本就忘了時間的存在。結果,時間也忘記他,當同伴一個個死去、老去或離他而去,他依然年輕;連「時間」也拿他沒辦法。「時間」站到一旁嘆息道:這個笨蛋到底在想什麼?

千載流逝,他終於找到一根完美木材,於是開始剝皮磨枝,打造手杖。但他的家鄉,一個城市,已成廢墟,一個王朝覆亡了。手杖後來有沒有做好我忘了,只記得時光飛逝,連星辰都已翻轉,夢迴無數。他驀然回首,發現人事已非,於是用這樹枝,在林中塵土上,記下王朝滅亡的日子,寫下最後一個族人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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