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白蘭度的美麗與哀愁

陳真 2004. 7. 4.

原載《蘋果日報》

馬龍白蘭度太憂鬱,但也因為憂鬱,讓人感覺彷彿離他很近。很少讚美人的《世界社會主義論壇》(WSWS),稱讚他是個「真正的反叛者」。這詞用得貼切,但死者大概也不會領情。

很多名人聲援社運,卻少有人像他這樣長期投入,站在第一線。他死後,弱小族群悼念他,為之哭泣,進步團體稱讚他,被他所鼓舞,不只因為他曾經做過什麼,更因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WSWS 說得沒錯,如果僅僅出於不滿,而不是因為對人類普遍處境的悲憫與深刻理解,不可能如此打動人心。

從參與黑人民權運動到反死刑,從抵制南非種族隔離政策到支持美國印第安人的生存權,無役不與,幾度入獄。對種族壓迫尤其反感,在黑人權利飽受壓制的年代,他在契約上規定,所主演影片,絕不在實行種族隔離的電影院或城市放映。

他鼓吹多元價值,反對全球化。他認為,那些不鼓勵消費與功名的弱勢文明,真正隱含人類生存價值。他欣賞社會主義,批評資本主義的市場法則是戰爭根源,威脅人類的生存與幸福。與其說他是個偉大演員,不如說他是個和平志工。與其說他是個志工,不如說他是哲學家。與其說他是個哲學家,不如說他是個「人」—一個真誠而善良的人。

我讀過一些書,看過許多人,古今中外找不到幾個像他那樣的心靈。他的憐憫和敏銳,在在令人動容。人性如果稱得上美麗,思想如果稱得上智慧,馬龍白蘭度當之無愧。

他厭惡聲名和虛談,覺得吵鬧不堪,希望骨灰能灑在大溪地一個叫 Tati’aroa 的小島上。那是一個很幽靜的地方,他長期就住在那裡。他說,在大溪地沒有名人、階級之分,人們懂得享受生命,友善互助,誰也不羨慕誰。相對地,他環遊世界各地,卻從未見過比住在美國更不快樂的人。他說:

「我們什麼都有,但這也意味著我們什麼都沒有。為了追逐物質上的成功,我們幾乎放棄了一切。美國這社會,喪失一種使人感到快樂的能力,生命本身失去了愉悅,功名追逐反倒成為生活的理由。我們有能力把人送上月球,卻無能使人快樂,而使人快樂才是文明社會最重要的素質。」

自傳中,馬龍白蘭度形容自己一生是「一個尋找愛的故事,同時也尋找自我療傷止痛的方法」。他說,「痛苦很早就有了;我希望搞清楚我對同類的責任—如果有著這樣一個責任的話。我也想搞清楚,我是誰?為什麼我必須和這個生命有所糾纏?」他懷疑自己的努力以及對他人苦難所懷抱的痛苦,是否有意義。

自傳最後一章,馬龍白蘭度這麼說:

「生命就像劃過一道圓圈,我有一種完整的感覺,但我的故事並沒有個結局。記得在第三十二街尾端,我坐在榆樹下,努力開張雙手想碰觸那些豆莢,太神奇了,我簡直無法想像身在何處。同樣地,我之於我自己,依然是個謎,身處這樣一個令人困惑的世界。

生命既不可解,那麼,我一直想知道在那時光盡頭我究竟會在哪裡,自然也沒什麼意義。但我相信,當我嚥下最後一口氣,不管什麼改變即將發生,都不會比榆樹下那一刻更讓我感到驚奇。

每當我想像自己坐在南太平洋小島上,夜裏溫柔的海風,總讓我的心感到一種安慰。我張開嘴,頭往後仰,等待那古怪而寧靜的光芒閃過黑夜的天空。我不再像榆樹下那樣張開手臂想去追求一些什麼,但我也從未對下一個生命輪迴的神奇失去興趣。」

我仰慕他,就好像我仰慕維根斯坦,仰慕之情或許還更強烈一些。他們詩一般的片語隻字,往往讓我掩卷長嘆,愛不釋手。他們善良敏銳的心,總是讓我感到詫異和鼓舞,人性是如此美麗,思想是如此溫柔。

維根斯坦說:「哲學的唯一價值就是:停止從事哲學。」放下它,不再談論,才是哲學的最終歸宿。馬龍白蘭度也曾經說:「演戲是精神躁動不安的一種表達,是一種屬於流浪者的生命;停止演戲才是成熟的象徵。」

單是這兩句話,就值得我們為生命的尋覓與飄泊,痛哭一場。我相信,當一切告終,後世高貴的人們,肯定會記得這樣一個美麗與哀愁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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