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教弘一法師
陳真
2024.05.28.
我有很強烈的道德語言過敏症,只要聽到類似心靈雞湯或任何道德啦愛啦或主啊耶穌啊佛祖媽祖啊等等這些話語,我就很反感,極端厭惡。
我曾寫過一篇演講稿,我用維根斯坦關於寫數列的例子,長篇大論地說明道德原則的邏輯不可能性,從而顯得可鄙可惡與可恨。但我沒興趣再寫這麼一些文謅謅的東西了,只能直接說恨。
我相信,一個有著所謂愛的人,他肯定是非常排斥說愛的。一個嚮往任何美好事物的人,恐怕也不會喜歡講道。我看講台上的牧師講道,總覺得可鄙可笑甚至可恥。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愛過嗎?道德過嗎?獻身理想過嗎?他關心過他人嗎?這些東西其實就是地獄。一個曾經走過地獄的人,還會喜孜孜地或甚至傲慢地談論地獄嗎?不可能。
我喜歡李叔同以及隨後出家的弘一法師。我開了一個檔案,專門收錄他的話語。其實也是心靈雞湯,因此我幾乎全都不認同,大多是矛盾。
比方說,他老是要我們這樣那樣,然後就能解脫痛苦,逃離苦海。可是,另一方面,他卻又說一切都是緣,都是劫,都是命,你註定得經歷它們,而且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美妙。
如果是這樣,如果一切都註定,都是緣,都是命,都是前世必須償還的債,那你又何必教大家應該這樣那樣?不管怎麼做都行才對啊,因為都是命,都是劫,都是緣,都如此自然而美好不是嗎?我何必這樣那樣去改變自己或改變作法?
這兩種思維根本就是完全矛盾的,無法共存。
如果李叔同還活著,我很想問問他:
請問大師,我不怕誤解,不怕身敗名裂,我可以含冤至死,可以承受一切理應不屬於我的羞辱嘲笑蔑視與踐踏。
心靈與人格之外,我也能忍受肉體的傷害。我不怕千刀萬剮,不怕粉身碎骨,不怕赴湯蹈火,不怕五馬分屍。面對一切疼痛,我可以不皺眉頭,不喊一聲痛。
儘管如此無私無我,我卻依然活在地獄之中,為什麼呢?因為我心頭上的人承受了苦難。
這時候,你的那些心靈雞湯對我能有什麼用呢?我根本不是在為自己求取什麼幸福快樂啊。你卻一直教我如何快樂,這根本不是我所求。我求的是心上人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關於我自己的一切,哪有什麼值得訴說與追求的呢?
我不知道如果李叔同或弘一大師還活著,他會如何回應我?
可是,如果他的心靈雞湯根本就說不通,為何我還去讀它,甚至還開檔案收錄呢?
原因很簡單,感動我的並不是那些矛盾的話語本身,而是話語背後的眼淚與痛苦。我能感受到一個似乎跟我有著類似滄桑的人背後那份事實上難以遮掩的悲歡。在我看來,他並沒有解脫,他依然活在痛苦之中,否則就不可能感動人了。惟有眼淚和地獄般致命的痛苦,才使得話語有了意義。我不可能喜孜孜地去教人家應該這樣那樣,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這樣或那樣。而且,地獄之事,如何可能喜孜孜地教導與訴說?
聖奧古斯丁說,從小他媽媽就要他信耶穌,但他根本不相信聖經裡那些鬼話。他說,讓他擁有所謂信仰的,並不是那些所謂神的話語,而是他媽媽為他所流的無盡淚水。
李敖曾翻譯一段戲劇對白,我始終不忘,很感動:
“死亡日喚,魂得自由;親我阿母,念伊雙眸,親拭情淚,長為我流”。
我之所以願意好好當個人直到今天,無非也是因為父母之淚,長為我流,而不是因為什麼心靈雞湯或神的話語。
李叔同說得對:“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歸途其實很棒, 日子隨便過,待其終老,早死早解脫。
有了孩子後卻發現,歸途竟成起點,我得一切從頭再來,用心活才行,因為她們就是我父母的孫女,我得好好活著,照顧好她們才對得起父母,可卻年華老去,時不我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