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狐群狗黨

陳真 2003. 6. 15.

人類寫了很多偉人傳、名人傳,可卻從來沒有「某某」動物傳。有動保運動史,卻沒有「某一隻」動物的歷史。在人類自大眼光下,動物似乎是沒有歷史的,牠們一個個生命,彷彿只是一種浮光掠影,一種片斷的存在,一種「附帶」於人類底下的「純粹生物現象」。我們嘴巴上有時會說動物有心靈,但卻常常沒有真的把牠視為一種有心靈、有感情、具有某種眼光觀察世界的生命。

每個人家裏的貓狗一般都有個「名字」;名字之所以是名字是因為它意味著一種「個別性」(individuality):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你我他是不一樣的;不是沒有臉孔、面目模糊的群體「之一」。

講到人類時,我們常會說「各人頭上一片天」、「一枝草一點露」、「鐘鼎山林,各有天性」,意思是說每個人有屬於他「自己」的一片滄桑,但我們卻似乎並不這樣看待動物。「牠們」彷彿只是一種集體概念,一種群體代號,而不具有「個別性」。

可我相信,每一個有靈魂的東西,在神的眼光裏,必然擁有一部屬於「自己」的生命史,差別只是在於有沒有寫下來而已。寫不寫無所謂,不寫在紙上,也會寫在老天爺的心裏。

至於那些不是成為人類朋友的,就更沒有名字可言了。這時候,牠們說不定連「純粹的生命現象」都談不上,牠們只是「一道食物」。比方說去到餐廳,點了一道牛排,這時如果服務生問你:「請問先生,您是要吃哪一頭牛?我們今天殺了小花、大頭、阿強等等。」你聽了,一定覺得很奇怪,因為「哪一頭牛」不重要,只要煎得好吃就行,牠們只不過是一道食物。

剛剛跟反戰專家說我常想寫個《群狗列傳》或《貓鼠傳奇》,把這些曾經和我的生命有過交集的一個個小生命入傳。反戰專家說,我這想法已經講了好幾年,可都沒有動筆。沒有動筆是因為,我們其實並不喜歡談那些最好能遺忘的事;能夠無想無念地活著最好。就算有動筆,寫來滿紙滄桑,其實也很不願意拿出來亮相,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反戰專家說,不然可以把它寫得好笑一點。可是,再怎麼好笑的事,似乎只要經過我的眼睛掃描,馬上就會蒙上一層憂鬱。一切喜劇都是悲劇,所有好笑的事,似乎也只不過是包著悲傷的糖衣。

動物跟人做朋友是很倒霉的,人類這麼暴力,統治了地球,建造了這麼殘酷的一種社會,動物不倒霉才怪。不但跟人類做朋友很倒霉,跟我做朋友更倒霉,因為我是個倒霉鬼。當人倒霉時,他的動物朋友當然也就得跟著倒霉。當人沒飯吃時,牠也不太可能吃得多好。現代人養狗養到讓狗餓死、然後被另一隻狗吃掉的,應該很少吧?!而這就是「來來」的下場。

「來來」是一隻長毛狗,毛很長,長到遮住整個臉,常常連眼睛都遮住,因此動作常顯得很滑稽。牠最不喜歡人家對牠的長毛吹風,一給牠吹風就會生氣。大概是太老了不好玩吧,房東竟然把牠驅逐出境,所以我就養了牠。

那是 1987-88 年左右的大過年,我根本找不到仍在營業的自助餐館,沒辦法撿剩菜給牠們吃。而我的摩托車也已經好幾天沒有錢加油了,兩隻腳根本走不了多遠,無法找到餿食餵牠們。我本以為狗跟我一樣,忍耐一下,餓三天等年過了就好,沒想到「來來」也許太老了,捱不住餓,才餓兩天,居然在我一覺醒來後餓死了。

我趕緊出門找食物,怕小胖和小莉也跟著餓死。當我回來時,牠的胃被小莉給拖出來,吃剩一半,拉出一條長長的腸子。小莉嘴邊還沾著一些血跡,肚子鼓鼓的,似乎飽得走不動,縮著身子,盤據在來來被挖空的肚子邊。牠大概已經好久沒有吃這麼豐盛的一餐了。

三零年代中國內亂時,面臨大饑荒,餓極了,就吃小孩。但是,吃自己的小孩不忍心,於是就和鄰居交換吃,你啃我兒子,我剁你女兒…

言語無用了,就當它是一場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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