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專科醫師考試的那天下午

陳真 2001. 12. 19.

雁子、小米、沛芸、Jimmy、佩賢、Yiwen,
你們好。很高興在網上認識各位。

我和李鑑慧寫的,當然都可以轉載,只要不刪改,不打馬賽克就好了。轉載是我們的榮幸,只是,我寫的部分可能比較不好看,沒有實質內涵,而且與動物較無直接關係。不過,要轉載什麼,當然都可以。

我只會講一些硬梆梆的想法,感受卻寫不出來。比方說,我很感激各位所做的努力,可卻講不出那個心意來,只能期待各位的心領神會。

上網不易,如果要找我們,但又怕我們沒看到留言,可以直接寄到我的信箱來。

我常覺得,我們雖然看不到一個人的心,但是,就像康德(Kant)說的,「一個人的心靈,可以從他對待動物的態度來判斷。」我也相信,保護貓狗這些「貓狗小事」,才是我們生存的最終憑藉。

我在「動物社會研究會」(EAST)準備翻譯出版的那本「動物權及動物福利百科全書」上,看到一段話,把它剪下來,是珍古德(Jane Goodall)說的,她說:

「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曾經這麼說:『我們需要一種包括動物在內的無邊界的道德。』而我們目前對動物的道德關注實在太過於微不足道,而且,還相當令人困惑。對我來講,任何形式的『殘酷』,不管是對人或對任何有感知能力的其他動物,都是人類所能犯下的最大惡行。與『殘酷』的對抗,其實也就意味著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和潛藏在自己身上的殘酷劣根性做一番爭戰。凡是跟我一樣投入這個特殊戰鬥的人,這本書對他們來說,將顯得無比珍貴。許多我們視為殘酷的行為,其實並非蓄意為之,而往往只是出於『無知』。而我們必須克服的,也正是『無知』。每一次,當我們的憐憫戰勝了殘酷,我們就往這個無邊界、尊重所有生命的道德向前更邁進一步。我相信,我們終將會站在人類演化新紀元的一個分水領上,實現人類那最獨特的天性—慈悲。」

我記得,大約七年前,我通過了專科醫師考試,想給自己寶貝一下,所以就在準備搭火車回家之前,先去台北許昌路的YMCA餐廳吃「229吃到飽」。感覺真是身心舒暢,一來可以吃到飽,二來擺脫了漫漫醫師生涯的最後一個考試,從此當老大,無人管得著。

可是,進餐廳之前,看到門口馬路邊有一隻體格很粗大的黃狗,攤在地上,我以為牠在睡覺,所以就沒對牠吹口哨。吃完出來,咦?怎麼還在睡?這地區像個罪惡城,鬧哄哄的,人來人往,牠怎能睡得那麼安穩?而且,姿勢都沒變。

我很納悶,於是趨前一看,死了嗎?沒有。還活著;胸部一起一伏的,很微弱。吹口哨,摸摸牠,鼻子乾乾的。哈囉哈囉!噓噓噓…,吹口哨打招呼。牠聽見了,眼睛微微睜開又閉上,好像連撐開個眼皮都很費力似的。是病了嗎?看不出來;我不是獸醫。

觀察了一會兒,一個警衛見我形跡可疑,於是,從裏面走出來,堵在門口,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手還不時故意玩弄著腰間警棍,好像在暗示他隨時可以拿它派上用場似的。我不想製造無謂驚慌疑懼,於是就退到對面的走廊底下,遠遠看著。

我心裏逐漸有個譜,牠可能是餓壞了,因為,牠體型雖大,但是,就近一看,卻是皮包骨,肚子扁得像個消了風的氣球。

那時候,幾乎沒有動物保護團體,我心裏盤算著該怎麼辦。想去附近買點食物給牠吃,可是,當時那種社會氣氛以及在那樣的一棟偉大建築物之前,恐怕容不得我在那邊公然餵狗。而且,牠已氣如游絲,我若要餵牠,恐怕得花一番工夫,沒辦法覷個空偷偷餵。想了一想,火車快來了,我決定棄牠而去。

我要講的,不是狗,而是人。我覺得可悲的,也不是狗,而是人。

去過那家YMCA餐廳的人應該知道,它的窗戶是一整片透明的玻璃,裏面饕客享用美食的嘴臉,全曝露在過往路人面前。往外頭看進去,裏面總是賓客滿堂,人手一盤,不但可以229 吃到飽,簡直可以吃到撐,吃到死。

吃飽的人,跟我一樣,男男女女,挺著肚皮,像懷胎五月那樣,慢步走出來,一副滿足樣。可是,我注意到,幾乎沒有一個人,對這隻快要餓死的狗多看一眼,就算有,也只是嫌惡性的一眼。如果是媽媽牽著小孩,甚至還會對她小孩說:「哎額~~狗狗髒髒哦~~」

我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個考完試的喜悅,一個值得紀念、脫離苦海的日子,瞬間籠罩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在火車南下的途中,我一路想著這件事和這隻狗,想著牠應聲微微掀開的眼皮,還有那些酒足飯飽的人們。

許多人常抱怨台灣醫生之冰涼無情,往往不把人的生命和尊嚴當一回事。問題是,醫生只是反映了絕大多數人的形象,我們沒有理由期待醫生比較特別。一個社會,如果總是能對一隻狗的生命和痛苦視若無睹,那又怎能期待在這裏頭長大的人,會把你的生命和你的痛苦當一回事?

我當然不是要說別人很無情,而我例外。我若有情,就不會急著趕火車,棄牠而去了。我要說的是,就算你不喜歡接觸動物,那麼,善待動物仍然對人類有極大好處,因為,那使我們不致於一邊「進步」,一邊卻靈魂越來越淡薄。

我一直相信,正是這類「貓狗小事」,使我們本身能夠得救。這其實就像一種福音,一條走向美麗桃花源的田間小徑;看似不起眼,可它柳暗花明又一村,通向一片藍藍的天。藍天底下,有一切生命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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