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5. 7. 29.
原載:本台留言板
替泰戈爾喊冤,有點替我自己喊冤的味道,因為我也常感覺被人吃豆腐,當然不是逐字抄襲,而是明明是我所提出的一種想法,不是從教科書上撿來的,但這個意念或見解卻被人給撿去用。萬一這個人,權勢地位比你高,是非恐怕更要倒過來,變成是你從他那邊學的。
我不想對某種意念隨便宣稱一種所謂原創性,但你自己生養的小孩你不會不認得。
也許偷抱人家的小孩是一種空氣,一種習慣,所以就忍了、算了,但可別說這東西就是你「發明」的,彷彿沒有源頭,像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裏無性生殖而誕生。
以我自己來講,我所寫的,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維根斯坦陰魂,就像一個新聞播報員,轉述一種車禍現場。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原創性可言,頂多只能說是一個擅於說書的良好解說員,賦予枯燥的車禍現場一種趣味,一種模型化的東西,就像拿兩隻模型小汽車當道具幫助解說一樣。像這個模型汽車的比喻,不折不扣就是維根斯坦的,若我不說,知道的人恐怕也不多,搞不好還以為我很會做比喻呢。
不過,就算只是解說或轉述,理應也有一種應該被尊重的原創性在裏頭,就好像同一首樂章,每個演奏家各有詮釋方式,你不能說命運交響曲又不是你寫的,講什麼原創。這曲子雖不是我寫的,但它的某種演奏方式卻是我費盡辛苦才想出來的。
早期維根斯坦有一種想法(晚期說這想法是荒謬的),後人給它一個名稱叫「圖像理論」(picture theory),簡單說就是:世界無形且巨大,你我都看不到,於是我們就弄個模型,透過語言或概念或命題做為一種模型,於是我們就能(自以為是地)理解這世界。
維根斯坦說,這個想法和他有一次聽到某個新聞有關,那是發生在巴黎的一個法庭,法官為了解案情,於是請車禍雙方在庭上,用兩輛汽車模型來「還原」車禍現場。
而世界就是這樣,我沒辦法把世界搬到你眼前,就好像我無法讓時光倒流讓車禍再發生一次一樣,我只好用語言用概念來「捕捉」(represent)這個世界,捕捉一個已經不存在或一個我無法直接看見的東西。
奇妙之處不在於小汽車模型如何還原車禍現場,奇妙之處在於:當我們這麼做時,我們彼此都能互相了解。如果有個人指著模型汽車說:「這不是我的車子。」我們會懷疑是不是遇到一個外星人或遇到一個笨蛋。因為我們向來就是這麼玩的,當我們談世界談事情,我們都只是用概念在「還原」一種「車禍現場」。
前些日子,和學姐在大草地上走著,遠遠看到一棵樹,突然覺得心裏有一種很深的感動,彷彿我手指著這棵樹,對世人大聲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世界,找到了自己,這就是世界,這就是我跟世界的關係!!」
在這關係裏頭,我看到世界的存在,也彷彿感受到這個「看」(seeing)的背後有個「東西」,那個「東西」就是我。「我」彷彿不只是一個服膺於物理法則的血肉之軀,更站在和上帝同等的高度,在世界「外面」觀看著這世界。
維根斯坦說,假設我要寫一本書,書名叫《我所看見的世界》。在這本書中,我可以把世上一切都寫進書裏,比方說我看到誰誰誰…寫下六十億人口的姓名,我還看到雞鴨貓狗,寫下每一隻動物的身份,記下每一粒沙每一朵雲,我可以寫下一切,我甚至還可以寫下這是我的飛毛腿,這是我的手,這是我的頭,這是我的眼睛,在這本鉅著裏頭,卻有個東西絕對寫不進去,那就是「我」—一個形而上的我。
肉體的我無法反過來記錄形而上的我。是這樣一個「我」,使一切成為可能。但我卻看不見我,就好像眼睛看不見眼睛一樣,因為眼睛就是「看」本身。從鏡子中看見眼睛那不叫做看見,你只是看見鏡子裏一個有關眼睛的影像。
就好像一台功能超強的吸塵器,像黑洞一樣,可以吸進一切,但卻有個東西吸不進去,那就是吸塵器本身,因為它就是「吸」這件事本身,它無法吸自己。
這個發現告訴我們一件事:世界有個極限,而「我」就站在這個極限邊緣。「我」並不是世界的一部份,而是站在它的邊緣看著這世界。
發現世界有個極限有什麼意義?意義在於我們或許會生出這樣一種感傷或焦慮,既然世界有個極限,那麼,世界的「外面」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世界的存在?
史蒂芬霍金說,偉大的物理學家就是在回答這樣一些問題,他說,他們的發現,將使哲學家啞口無言。但我覺得這很好笑,科學可以說明一個生命如何誕生,卻無法說明生命從哪來,最後總會有個問題是科學所無法回答的。還好這兩年霍金已公開承認錯誤,放棄回答這樣一些科學所無法回答的問題。
本來只是隨手想寫個留言,卻講起課來,我已經忘記我本來要講什麼了。我可能是要說,真理像太陽一樣,它就懸在天上,你只要一出門就可以被它所照耀,即使你是個政客,太陽也不會吝惜一分熱度。
但是,太陽就是太陽,它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我之間的差別只是在於我們轉述太陽的方式,你有你的說法,我有我的方式,我們都在從事一種以模型汽車還原車禍現場的遊戲。把戲雖一樣,卻各有千秋,每家都賣蝦仁炒飯,但吃來吃去也只有矮仔成的好吃。這就是所謂原創。
我剛來英國時,常問老師們說:你覺得我是在做研究嗎?老師被我一問再問,很煩,每次都無奈地點頭說是啊是啊。但我說,可是我發現,我講的這些想法不是都已經有人說過嗎?老師說:這就是研究。
後來我不再問這個了,並不是因為我「懂了」什麼是「做研究」,而是因為我「接受」了這就是原創,這就是「做研究」,就好像演奏一首別人寫的曲子一樣,唯有當我把我的生命灌注到這個演奏方式裏時,我才能宣稱這是「我的」東西,要不然我只是像一台功能良好的錄音機一樣,還原一種現場,而我想做的卻不是還原,而是創造一種「新的」車禍現場,一首「新的」曲子。
可能會有無聊人士問,為什麼晚期的維根斯坦放棄圖像理論?這說來話長,簡單說,他放棄的是這理論裏頭的一種「一對一」的對應說法,當我們擺出汽車模型,他不再相信這些模型真的「對應於」世界中某些汽車,他不再相信這個對應方式是如此固定而單一。他把眼光轉向模型本身,強調說我們就只是這麼玩,至於世界的本質是什麼,車禍現場是什麼,我們並不關心,也許根本沒有什麼車禍現場。
就好像小孩辦家家酒,用了許多模型,但我們不再質疑這些模型是否對應於某種「真實」(reality),小孩就只是這麼玩罷了,他並不是在還原什麼現場。維根斯坦說,語言的原型就像演員對白一樣,當甲對乙說,你做的菜真好吃,我們並不會計較這個演員是不是真的吃過另一個演員的菜,他這句話依然取得意義,而不需要「對應」於一種什麼經驗或現場,說話者的心靈也不需要走過某種特定程序。
廚房現場有人在催,我要去做早餐了。我總覺得我有一種本事,可以把極其抽象的東西,轉化成一種並不扭曲原意的簡單說法,也許該感謝我從小常聽妓女戶前的說書人的啟發。他們講來講去就那幾個故事,不是封神榜,就是三國演義,但每一次講,卻栩栩如生,各有不同,彷彿就真的回到三國時代的現場似的。
另外,學姐最近罵說,怎麼一下子一定要有「我」,一下子又說「我」不可說、不存在世上? 那到底要不要有「我」?我的回答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