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動反智的進步界

陳真 2003. 12. 11.

原載【哈巴狗電台】

最近北一女強迫學生自畫性器官當成作業一事,引起一些反彈。你就算閉著眼睛,都能想像進步界會有什麼樣的「論述」出爐。我不是說你一定得反對或贊成;贊成或反對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台灣菁英就是這樣,小小一件事,總是立刻能套用特定幾個漂亮詞彙,反覆套用,講得彷彿意義非凡。

各位,難道你不會因此感到很悶,很挫折?難道他們以為我們都沒唸過書,沒見過世界?老實人跟菁英真是差很多,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身為菁英是很無可奈何的事,如果我還有機會脫離這類人事物,我一定要離得遠遠的。還好現在至少隔著一個電腦螢幕;但我不知道將來回台灣後,每天的生活如果都得近距離面對這麼一些進步人事物,我的忍耐能撐上幾天?難道天地之大,卻沒有一個「完全不進步」的地方能讓我安靜過日子嗎?馬的,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印堂發黑,眼前一片黯淡,很想移民。

常有這樣一種令人痛不欲生的窒息感,活在這密不通風的鬼島上,你根本不需要大腦這個東西,它跟盲腸一樣,是多餘的。有了它,反而讓你的日子更不好過。

這類進步文章,我幾乎都可以幫他們寫了,因為那類文章就像套公式一樣,千篇一律,根本不必動大腦。不要說人,我想連電腦也會寫。我如果懂得怎麼寫電腦程式,大概只要輸入幾個簡單指令,電腦就能瞬間寫出無數這樣的進步文章來。方法就是把一些特定的偉大概念,就像什麼萬用帽一樣,不管什麼事件,一概都給它套上去。就像作文比賽那樣,最後當然一定是要反攻大陸的;結論一定是:凡支持某個作法,就是進步;反之亦然,凡是反對者,就是反動、保守。

我本不該舉例,因為一舉例,彷彿以上所有罪名都要扣在這個例子頭上,但我其實沒有那個意思。我講的都沒有指涉特定對象,我只是覺得快窒息,但我心裏並沒有讓我感到窒息的特定候選人。就好像資本主義如果讓你覺得快窒息,你心裏大概也沒有個特定對象。

不過,我還是得舉例,要不然你會以為我神經過敏,憑空想像。

比方說何春蕤在聯合報上這麼寫的,她罵說:

「一位不以為然的北一女學生竟然在媒體鏡頭前說,這樣認識自我身體的作業『不需要吧!有什麼問題就去問醫生啊!』菁英女學生輕鬆的把自己的身體知識權和主權讓渡給醫療專家,還對自身的無知完全沒有警覺。耕耘婦運多年、一再提醒要抗拒醫療霸權、掌握自我身體主權的婦女運動者豈不痛心疾首?

更可怕的是,竟有一些家長把傳統的性別成見及封閉心態,接合上此刻性恐慌氛圍中的非理性渲染,對前瞻式的教育理念進行檢舉和批判。這種閉塞的家長又怎能調教得出真正具有開闊心胸和競爭力的菁英呢?」

天啊!好可怕不是嗎?!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調教出真正具有開闊心胸和競爭力的菁英」?誰有什麼本事,誰有什麼權力,「調教」別人成為特定某副德性呢?這些想「調教」別人的人,自己有沒有這麼偉大進步呢?就算有,別人難道不能有「不那麼偉大」、「不那麼進步」的自由?而且,為什麼那樣的一副德性,就叫做「進步」呢?教育的目標就是要有「競爭力」嗎?這是一種「進步」概念嗎?

什麼是「調教出真正具有開闊心胸和競爭力的菁英」?我聽不懂,但我倒覺得「心胸」還是狹窄一點比較好,現代菁英和都會男女的心胸實在太大了,很恐怖。

台南火車站前有個賣紅豆的阿伯,從三十幾年前我就常跟他買了,他那部木頭製的紅豆車,就跟三十幾年前一模一樣。他說,為了賣紅豆,每天一站經常得站上十幾個小時。我看他的心胸,大概除了多賣一點紅豆之外,沒別的了。出社會之後,每次看到他,我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充滿憂鬱。人的好跟壞,兩個世界真是差很多,一個醜陋不堪,愚蠢乏味,一個美麗、單純而有趣。

至於「調教」成為「具有競爭力的菁英」,我的小孩如果是這樣的人,我恐怕會覺得有一點小小的難過。台灣菁英在這方面應該不用再調教了,他們還不夠具有「競爭力」嗎?除了競爭之外,他們還會什麼?

更重要的是,別人的生命將長成什麼樣子,難道不是純粹他個人的自由?需要你來「調教調教」嗎?難道教育不是給人一種盡量自由成長的開闊空間?至於長成什麼模樣,我們為什麼要干涉?憑什麼干涉?

難道教育不是給人一種自由成長的開闊天地,而是逼他往某一種「特定方向」成長?甚至最好是以「調教師」自己為榜樣,塑造得跟自己一樣偉大?這才叫做「進步」?這種心態,不會太恐怖了一點嗎?

至於寫作方法,與其像何教授這樣用一堆不相干的漂亮「學術」概念,比方說什麼「抗拒醫療霸權、掌握自我身體主權」、「身體知識權和主權」、「性恐慌」等等什麼的來扣帽子,不如直接罵人三字經還更理性一點不是嗎?

為什麼人家女學生這樣一句話,就馬上得招來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大帽子?這樣一句話,就能推論出這個人「把自己的身體知識權和主權讓渡給醫療專家」,「對自身的無知完全沒有警覺」?

要罵就罵,何必莫名其妙來這麼一些聽到我耳朵都快流膿但卻不知所云的漂亮帽子?扣帽子很好,但我們應該給出一個理由;而且最好是給出一個好理由。

在台灣這種「進步幾乎是唯一價值」、進步得不得了的西方買辦式菁英社會中,絕大部份稍微唸過一點洋書的人大概都不會反對那些什麼「反醫療霸權」、「身體自主權」等等的概念或說法;在這進步島上,如果不是有恃無恐,誰會(或誰敢)反對「政治正確」的東西不是嗎?因此,拿這些「萬用帽」給扣在反對者頭上,其實是,intellectually speaking,很無聊的。(不是故意要落英文,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把這兩個英文字用適當中文表達。)

之所以 intellectually 很無聊,是因為我們照樣可以用那些屬於概念上的大帽子給反扣回去。這有什麼難呢?我們難道不能說那樣的一種作業侵犯了當事人的身體自主權?馬的,我的身體或私生活,豈是你可以隨便當成派作業的對象?太囂張了不是嗎?

重點不是「學生能不能拒絕寫這項作業」,那只是一種技術考量,重點是你根本不該以為你有權力派出這樣的一種作業。

你可以指派我寫周記或寫日記,但是,就算是爹娘,任何人都沒有權力指定我在日記裏頭一定要寫哪一部份的生活給他看。因為那既然是我的生活,那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的」或「他的」,不是「老師的」,不是「爹娘的」,更不是「大家的」。

一個人如果沒有這份自覺,那是不是也可以說她竟然「輕鬆地把自己的身體知識權和主權讓渡給所謂教育專家或社運專家」?如此「愚昧封閉保守反動」,「豈不令人痛心疾首?!」老師叫她幹啥,她竟然就幹啥!叫她裸奔難道她也真的去裸奔?叫她去試試援交或一夜情,難道她一定也得去試試才叫好學生?如果不從,就是思想落伍、不上道?就是心裏有著「性恐慌」或「處女情結」?就是不懂得「掌握自己的身體自主權」?

太沒有自主精神了吧?!都那麼大了,還派這麼幼稚的作業,我們的下一代有這麼長不大、這麼愚蠢幼稚嗎?那應該是屬於幼稚園中班的作業水平才對。堂堂十八姑娘,豈容老師假藉「進步教學」之名、行「幼稚反動」愚弄學生之實?!

如果這個作業真的如這位老師及其支持者所說的那麼單純、那麼中性、那麼偉大,那老師們何不自己先畫給大家看?示範一下。最好還貼在佈告欄,以身作則,證明自己的確沒有「性恐慌」。

可是,即便老師們願意這樣示範,即便我們忍痛、忍耐你竟然派出這樣一種你沒有權力指派的作業,我愛畫不畫這項作業,依然是我的自由。

喜歡畫的乖乖牌學生就去畫吧,咱們沒話說,反正那是妳家的事;但是,若有人不喜歡做這麼低能、無聊、沒品味的作業,你也完全沒有理由用那些大帽子來壓人。因為那純粹是我家的事。我沒拿帽子壓你就很好了不是嗎?

所謂我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它不必事事服膺於什麼進步理念或開放社會。理念就是理念,社會就是社會,管它是好理念或壞理念,管它是好社會或壞社會,統統與「我」無關。「我」這個人的私人地盤和自由空間,能守住多少就守住多少,它總不可能完全繳械。要不然,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就算是如假包換的科學,我也不一定要服從於它。我仍然有著迷信的自由。你沒有權力干涉我的迷信,就好像你沒有權力干涉我的「保守」一樣,除非我的反動保守傷害了別人,就像呂秀蓮的愛滋天譴說一樣。

更何況,許多時候,究竟是誰保守、誰無知、誰反動,還很難說不是嗎?!

不管進步或保守,我們的教育難道不會教太多、管太多了一點嗎?為什麼這些自以為是學者專家、社運專家的人,總是這麼自以為是?整天就是喜歡「領導」社會大眾、「調教」別人。可是,最需要被調教的,我看就是他們自己,但他們卻往往一點病識感都沒有。

而且,就算是小學或幼稚園老師,教育也從來都不是單向進行的。林肯說得沒錯,「沒有人聰明得能管理別人,卻可以不經過別人的同意。」為什麼當他們行使某種人為權力時,不能客氣一點、尊重一點、體貼一點、考慮周到一點、細膩一點、有 IQ 一點?彷彿學生或群眾全都是沒有心靈和大腦的機器人,只能任他擺佈,只能任他調教各種偉大的、進步的「真理」。若有不從,就是反動保守,就是「令人痛心疾首」。

可是,我們如果有往東的自由,就必然有往西的自由,因為不管東西南北,所有觀點之間,概念地位都是平等的。沒有理由說某一種觀點就彷彿像個什麼御用真理那樣,壓倒其他觀點,號稱「進步」。

憑什麼?憑什麼某種觀點就 intellectually 必然比別的觀點進步?世界上不是只有上帝,也有佛祖和阿拉,以及各式各樣的神,甚至也包括一種沒有神的「神」。

什麼身體自主權之類的、性解放啊有的沒的,那也只不過是某些西方強國各種文化裏頭的某一種觀點而已不是嗎?可是,世界那麼大,為什麼我們幾乎事事都要向西方的某一類文化一致頂禮膜拜呢?

為什麼它是進步的?它只是反映某種特定西方價值不是嗎?但是,西方卻不僅僅是這樣的一種價值,它有著更深一層的無數價值。價值體系是一種很立體的東西,而不只是這一項或那一項。而台灣卻彷彿來了一群西方文化買辦,專門兜售特定單一價值,沉悶單調至極,卻說那叫「進步」。而且,完全不說明為什麼這樣那樣的價值可以單獨存在,為什麼它應該壓倒或甚至取代其它所有價值。

這種西方價值的橫向單一移植,一來霸道,橫柴入灶,二來反智,不倫不類;兩套不同的文化之間,豈有可能如此橫向移植?三來往往掛羊頭賣狗肉,販賣的不是進步和解放,而是經過精美包裝的反動和壓制。

就算要膜拜,就算要看齊,也該考慮一下看齊的可能性和移植方式。就好像兩套語言之間,你要進行翻譯,總不是只懂得照字面橫向移植吧?!nice to see you,不能翻做「好去看你」吧?哪有人這樣翻譯的不是嗎?

我們常說西方世界很霸道,很自我中心,但是,再怎麼霸道,好像都比不過台灣「西方文化買辦」的霸道。

如果你真的渴望自由,相信解放,那你就應該明白,你的白天可能是我的黑夜,你的上帝可能是我的撒旦,我們的真理可能長得完全不一樣,甚至很可能剛好相反。

誰進步誰退步是說不準的。就算說得準,不想那麼進步的人,他的生活也沒有理由要接受所謂「進步思想」的「調教」或干擾。

就算我們所「一致接受」的科學真理,也不該這麼霸道,更何況是有關「人」的「真理」,更是說不準。

科學上,你說月亮上沒有嫦娥,你說一加一等於二,這些我都可以同意,但我仍然有不接受用那樣的方式看世界的自由。如果這叫做迷信,那麼,我就有迷信的自由。我不需要正確,我也不需要進步,或許你我對「正確」或「進步」的理解根本不一樣。

科學是向著一個真理的「點」集中的,但那不是我們該嚮往的夢,因為生命和科學是走著相反路線。科學努力想聚攏在一個所謂真理的點上,但生命卻是向外擴散,而不是向某個真理靠攏。

在科學上所謂進步的真理模式,用在活人身上就是退步。就算再怎麼美好的東西,只要大帽子一蓋,只要把標語口號往牆上一寫,它就是可怕的,封閉的,令人窒息的。

只要不傷及他人,我們絕對有墮落的自由,就好像我們也絕對有當乖寶寶的自由一樣。我們當然有權利鼓吹某種特定道德,但我們完全沒有智能上的理由說這樣的特定道德是進步的。所有道德抉擇,都該有著它的平等存在空間,沒有理由說某個道德觀點必然比另一種觀點更進步,甚至一定要取而代之。那種心態才是真正封閉保守反動不是嗎?

進步界之所以討人厭,是因為它總是以一種進步嘴臉出現;那種嘴臉之所以討人厭,是因為那些所謂進步的宣稱,往往是 intellectually 很低能,morally 很壓制人心的。

不管多麼美好的道德觀點,我們都沒有理由要大家向著所謂的「美好」看齊,沒有理由要大家向著所謂的「進步」前進。

活在現代社會很可悲,「我」常常不是「我」,而只是某個社會或某個進步社會的「一份子」,為著他人所謂的「美好」或「進步」而服務。可是,我只想當「我」,我沒有興趣成為某個東西的「一份子」,不管這東西多麼進步,多麼理所當然。

這種拿「偉大、進步」理念來壓人的壓法,很智能不足不是嗎?我常覺得,就算潑夫罵街,在智能上恐怕都要比這高明許多。因為,潑夫罵街至少不是訴諸一種不知所云的假理性,而純粹只是一種情緒表露;至少當事人並沒有提出什麼莫名其妙的偉大「論述」或概念來扣人帽子。

那樣的一種大帽子壓人,有什麼理性在裏頭嗎?不過就是作文比賽嘛,有多少認知意義?那種壓法,不只是 intellectually 低能,而且是 morally 不對勁的。

我所謂 “morally 不對勁”,在這事情上,意思是說:曾幾何時,老娘的「私人空間」(哇!好炫的詞)和「身體場域」(又是一個很炫的詞),竟然給壞人偷走了,變成他人行使權力的一個對象。媽咧個 BB 扣,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這種沒有多少自主權和私人空間的冒牌進步社會裏頭,「我」已經凡事都很讓步了,能賣的都賣了,能捐的都捐了,至於不賣不捐的,搶也給搶了,偷也給偷了。但不管怎麼樣,「我」的讓步並不是沒有個底線;「我」的無能對抗,並不意味著我在智能上或道德上接受了某個現實。

簡單說,進步界的這種作文比賽和扣帽子公式,有四個問題。

第一,概念上的東西就屬於概念,當它要「應用」到實際事物上時,兩者之間並不是呈現一種數學公式的關係。

比方說,當我們討論到「文化霸權」這個概念時,我們舉例說英文是一種強勢語言,逼使我們必須臣服其下。可是,概念上雖這麼講,當我努力學英文時,並不意味著我思想反動、落伍,違背了「反文化霸權」的偉大概念。

同樣地,當有人進去麥當勞消費時,你若去扣他帽子,說他保守反動無知,甘心做資本主義的走狗,不知道跨國企業之可怕,這種帽子扣法很反智不是嗎?概念是概念,任何一個概念對任何一種現實都沒有必然的約束力或指示方向。

再比方說,一個反對升學主義的人,就算他自己升學升到十八個博士學位,也依然無損於他反升學主義的信念。他並不一定口是心非,因為概念和實際是兩回事;它們之間可以應用,但並不是一種數學式的「應用」關係,而是一種「詩」的關係。

不要把一種由現實中產生的概念,逆向行駛,反過頭來變成一種現實操作手冊或行為指南。如果有人說他為了反升學主義,所以決定不升學,那我們除了說他很蠢之外,還能說什麼?同樣地,那些偉大的「身體自主權」什麼的,概念上或許言之成理,但它也絕不會是一種三民主義式的行為指南,指示人們「行為上」該怎麼做。就好像升學主義在概念上言之成理,但我們要不要發展高等教育,或某個人要不要升學,卻完全是兩碼子事。

概念討論提供我們一種敏感度和洞察力,但絕不是提供我們一種行為指南。概念是概念,實際是實際,概念不是一種科學方程式,它不具有任何這樣的「應用」性質。

我覺得講這些真是像白癡一樣,因為它實在沒什麼好講的,只不過是一些廢話,但是,台灣偉大又進步的菁英圈,整天熱衷於「論述」和「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智能高度卻只是這麼回事;跟一般人講八卦其實沒兩樣,只是穿插一大堆乍看艱深的「學術用語」而已,或是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想法故意用歪七扭八的「艱難」句子講出來,自欺欺人。

台灣大概是太小了,小到一種好像只要你臉皮厚、很容易就能在這島上成為大師或青年導師的地步。也許是批評的人太少了,根本沒有批評的風氣,於是講的人就更顯得無所忌憚,特別是那些已經搶到地盤的人,更是「很敢」。好像不管再怎麼胡說八道,也不用擔心會有人來吐槽似的。

整個進步界於是更顯得囂張、更反智而肆無忌憚。講起話往往是一種正經八百的青年導師口吻,往往是這樣一種句型:「你的生活若不這樣那樣,那你就是中了什麼毒,你就是反動保守。」

可是,究竟誰反動,誰反智?我看應該是沒有營養、封閉沉悶的進步界最有資格稱得上這些封號才對。

台灣的社運,跟西方社運真是大大大大大不同!台灣社運走上這種「寫作文」方向,以胡扯、亂蓋(謂之「論述」)為第一要務,實在很可悲,而且讓人討厭到極點。好像不管你給他一個什麼作文題目,他都能作出一篇又一篇莫名其妙但卻冠冕堂皇的「文章」似的。

很多仍然帶有一點熱血的青年,或許真的很愛這些酷炫的進步事物,雖然不知所云,雖然沒有營養,雖然人云亦云,但卻往往朗朗上口。可是,這真的有什麼趣味或思想上的益處在裏頭嗎?我真是很懷疑。儘管表面意見上,他們或許說對了一些東西,但是,長久下來,接觸進步界,難道不是讓人變得更乏味更呆滯更保守更蠢更反動?

套句羅素的話:我們本來也只不過是「無知」而已,可是,接觸了這些亮麗的菁英圈、進步圈之後,我們卻變成「愚蠢」。

第二,那些所謂進步,不過就是橫向移植特定幾個西方文化。可是,憑什麼說那些文化就是一種進步呢?天地這麼大,難道我們不能尊重一下不同的宗教和文化和個別習性,而只能唯西方特定文化馬首是瞻?那通常不是進步,那只是時髦,酷炫有加不是嗎?

第三,就算它真的是進步的,我們依然可以有絕對的權利愉快地繼續保守反動下去,就好像某種科學說法即便是真理,我也依然有著絕對的權力繼續迷信下去。你可以對我之迷信感到不以為然,但你不能說我的迷信是一種應該消滅的東西。我的迷信,依然有著完全正當的存在價值。

第四點比較難,簡單說就是進步界進步得不乾不脆。藉一個哲學討論做為例子來講好了:

維根斯坦生前寫的那本書—Tractatus,裏頭講了一大堆之後,竟然在書的最後面說他該書所寫的一切都只是毫無意義的胡說八道(nonsense);他叫讀者必須把它當成一種樓梯,藉著它,爬上某個高度,然後就可以把它甩開了,不需要這樓梯了。

於是,問題來了,既然是胡說八道,為什麼我們卻彷彿能理解它,甚至還能藉著它來達到某個思想上的高度?我們怎麼可能理解胡說八道?如果我們能理解它,那它又怎麼會是胡說八道?

傳統的閱讀認為,這還不簡單,那是因為維根斯坦的這種「胡說八道」很特別,它是一種「重要的胡說八道」(important nonsense)或「具有啟發性的胡說八道」(illuminating nonsense),它跟一般的胡說八道不同。這種「具啟發性的胡說八道」可以「指出」某些「無法訴諸語言的真理」(ineffable truth)。

這幾年,開始有人唱反調,認為胡說八道就是胡說八道,從邏輯的觀點來看,不可能有什麼「重要」或「不重要」之分。這類新一代的閱讀方式有許多名字,其中一個就叫做「很乾脆的閱讀」(resolute reading)。之所以乾脆是相對應於傳統閱讀方式之不乾不脆(irresolute)。

另外,也有人說這種「很乾脆的閱讀」維根斯坦方式是一種「後現代的閱讀」。為什麼說它是後現代呢?因為它和傳統閱讀不同的是,它不認為概念上有可能存在這樣一個什麼「無法訴諸語言的真理」,它認為維根斯坦的「胡說八道」,什麼也沒指出來,後面什麼也沒有。唯一指出來的就是要我們認清:「胡說八道就是胡說八道」,所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們應該把這些胡說八道整個拋棄。

照這種新的閱讀方式,似乎才有辦法呼應維根斯坦所不斷強調的一種說法,維根斯坦認為:「所有哲學問題都應該消失。」也就是說,「哲學命題」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團胡說八道。我們以為我們在這些胡說八道裏頭懂了些什麼,但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懂,我們唯一懂的就是「胡說八道就是胡說八道」。

傳統閱讀者並不否認,根據維根斯坦自己的語言和邏輯觀念,維根斯坦所寫的,的確是一種「胡說八道」(nonsense)。但是,傳統閱讀者並不願拋棄這些胡說八道,他們認為這些有關語言本質的胡說八道另有一番深意,至少,它讓我們看清語言本質是什麼。

那些「很乾脆的閱讀」者,於是就批評這種過去盛行幾十年的閱讀維根斯坦方式,說他們很不乾脆,因為他們不肯放棄那些胡說八道,不肯照維根斯坦所說,把它們視為一種已經無用的梯子而徹底丟棄。

我已經盡量簡化這些討論了,簡化得不能再簡化,畢竟我不是要談維根斯坦。我只是要藉著這兩種閱讀維根斯坦的取向之差異,來談進步界為什麼不進步。

如果你看到這裏都還知道我在說什麼,那妳一定也能明白我所要批評的了。進步界進步得不乾不脆,他們一直說要解構解構解構、進步進步進步,但他們解到最後,卻又一直抱著一個個有關解構和進步的「理論」或「概念」,簡直比誰都還要封閉執著。

如果這還是很難理解,可以再舉一例。德國導演文溫德斯很喜歡日本已故導演小津安二郎。喜歡他什麼?喜歡小津的一種豁達空無的調調。文溫德斯因此還拍了一部片叫做「尋找小津」。

可是,看過這部片的人一定記得,一路豁達空無到最後,找到小津了,是小津的墳墓。哇塞!好大一座墳,而且墓碑上還刻了很大一個字:「無」。

這就是小津:豁達、空無。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麼豁達,那麼空無,他實在應該乾脆一點,我看連墳墓也不要了,骨灰沖到馬桶裏就行了,更不用說還特別叫人來刻上一個大大的「無」字在墓碑上。如果真的是「無」,那就什麼也不該刻,而不是至死還念念不忘一個「無」字,太不乾脆了。

台灣進步界的問題也一樣。如果他們真的那麼進步,那麼解放,那麼自由不拘,那就應該努力把這些有關解放的「進步理念」給丟了吧,還給大家一個平等自由發展的自由空間。而不是一味地套用一種不存在的公式,拿它來壓人,甚至以為大家都必須跟他一樣有著同樣的美學或道德品味。

我不是說「進步」理念不能談,但是,至少至少,不要以進步之名;更不要老是以那樣的反智方式,把某些概念反覆地「直接套用」在某個實務上。概念和實際之間,永遠都不可能這樣套用。如果這樣的套用能成立,任何一個小學生都能依樣畫葫蘆地「論述」,跟反攻大陸式的作文方式有什麼兩樣?

那樣的套用,很讓人受不了,看了要花轟,因為它實在很反智。概念的東西,就只能從概念上去談。你可以舉例說明,但你舉的任何一種例子,跟這概念之間依然只是一種「隱喻性的」(metaphorical)關係,而不具有任何現實指導意義。

最後,得再聲明一下:講這些,恐怕會造成許多誤會,但我已經盡量講得清楚了。講這些,恐怕也會得罪一些人,但沒辦法,我的確對此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這種痛苦,不但是道德或美學品味上的壓制,同時也是智能上的虐待。

還有,我不是要把以上罪名全扣到誰的頭上,我只是想講一種由來已久的窒息感。這種令人窒息的窩囊感不是一天兩天,它幾乎是台灣進步界和菁英圈的一種特有文化。

那是很令人窒息的,但它之令人窒息並不只是因為道德上的反動與敗壞(比方說壓制別人的美學品味或道德表達形式,比方說自己的言行不一),更包括智能上的懶惰或無能。

進步界就跟它所批評的對象一樣,一樣好為人師,一樣想塑造他人、調教他人,一樣使空氣污濁沉悶,一樣壓縮空間,一樣叫別人要往某個特定方向「成長」,最好是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講好聽,它是一種「不乾不脆」的進步界,講難聽,它只是壓制人心、愚化大腦的另一種新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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