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的武林祕訣

陳真 2005. 7. 5.

很多人常問我哲學有什麼用?我總是說它跟音樂一樣,一點用都沒有。但如果你非要給它一個用途,那麼,問哲學有什麼用?其實就跟問高度有什麼用或空間有什麼用一樣。這些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高度「本身」並沒有用,我們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叫做「高度」,就好像「空間」也不是一種「東西」一樣。它們不存在,它們只是一種概念,一種相對的「關係」。

可是,這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卻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透過它,我們可以瞭望穹蒼,俯視萬物;透過它,我們可以承載汪洋,深入核心。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一種「空間」,連自然法則都將停擺,連原子、分子都將無從運作。

哲學本身無用,但它是一種高度,一種視野;哲學本身無能為力,但它是一種細微深度,透過這樣的細微,可以看見一個原本看不見的天地;在那天地裏頭,有美有真有善,科學、藝術、宗教一應俱全。

底下節錄一封給姪女的信:

「我並不是要勸妳別走上文科或社會科的路。但妳說妳不喜歡背書,問題是,整個七年的台灣醫學教育只有一個字:背!

也因此,許多人批評台灣的醫學教育把人才教育成白癡。我敢說這句話絕對是一種事實。台灣養成的醫生,簡直不能算是一種讀書人,他所接受的是一種反智的不良教育。至於他每天所做的那些開藥或治療,許多時候就跟修理一輛腳踏車沒兩樣,很單調,也很簡單,並不需要什麼智能。

相反地,文史哲才是完全不需要背誦的科目。只有台灣教育才會把這些根本不需要背的東西,變成一種完全靠背的科目。但是,這樣的怪異現象,主要也只是在高中階段,上了大學之後,文史哲就不需要背了。理工科當然也不需要背,唯一還需要一直背背背背背背的大概只有醫學院,幾乎完全不需思考,台灣教育也不允許你思考。

如果有人說他最怕背書,那麼,他第一個不該唸的科系就是醫學系。相反,他應該去唸文史哲,因為這些科目就像在做夢一樣,海闊天空,思想馳騁,十分自由快活。

妳嬸嬸是天底下最不會背書的,她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住,但卻是個出色的西洋史學者。當然,她若留在台灣唸研究所,肯定就沒有這樣的表現了。基本上,台灣實在是個很不好的教育環境,把學生變得很笨很不快樂。

至於實際上妳該選哪一科做為日後前途,我不敢影響妳,也不該影響。因為每個人的天性或遭遇不一樣,這個人的路,無法讓另一個人看齊,頂多只能做為一種參考。至於該走什麼路,還是得自己決定。

台灣人通常只看得到金錢跟權位,其它什麼都看不到,而當醫生一直是被認為最有出路的。我不覺得這是事實,但也沒辦法改變誰的想法。叔叔只能說,當妳在徬徨中感到無所適從時,我能做的,只是一種精神上或情感上的陪伴。終究妳還是會走出一條路來;不管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如果妳喜歡,我就喜歡。

當然,妳還是得考慮其他人對妳的期望,盡量找到一種交集和平衡點。我並不以為各種選擇之間需要產生一種對立。黑白對立只是一種廉價小說的情節,不是現實人生。生命是彩色的,不是黑白的;是流動的,不是從一而終、一成不變的。終究我們還是可以在五顏六色和變幻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顏色和安身立命的小天地。

在這尋覓的過程中,盡量不要傷害自己的才情和天性,但也盡量別傷害親人的期望,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最好。要求一個十八歲少年少女對將來的前途做出決定,的確是有點難,但也別想得很難。許多困難,許多一時沒有答案的東西,那就交給時間吧,時間是流動的,一次做錯或做不好,仍然可以重來不是嗎?

至於功課好壞,那就更不用擔心。照妳的生活方式和心情去努力就行,越是心急,讀書效果反而越差。順其自然去唸,就是最好。讀書不是打仗,不是殺敵,無所謂勝敗,順其自然就好,考好考壞都沒關係。重點不是跟誰比,重點是跟自己比。比什麼?比一種知識和見識的進步,比一種成熟和了解,讓自己更能面對困難,更能了解自己的才情和志向。

還記得我跟妳講過的愛因斯坦的武林祕訣嗎?妳要讓自己心靜下來,然後才有辦法跑到比問題「更高」的位置去看問題,這樣就能把許多知識學好。武俠小說裏練好蓋世武功,往往也是這麼練的。

叔叔大學時兼了許多家教,經常跟對方家長打一種契約,我要求高薪(高出別人兩三倍),因為我保證可以讓對方小孩功課進步神速。叔叔一般都是教數學和化學,因為這兩科是叔叔最拿手的科目。但我教書時,很少花時間教學生演算例題,反而花很多時間和對方「聊天」。當然不是聊周星馳或林志玲,而是聊對方對數學或化學的看法,或是聊一些數學或化學原理。

如果妳不了解原理的話,拼命「做例題」並沒有用。相反地,如果妳深深了解原理,那麼,當妳只做了一個例題,其實就等於已經做了一百題、一千題。就好像一個水管破了許多洞,只要把源頭關緊就不漏水了,不需要堵住每一個洞。

叔叔雖不太做數學例題,但一直到現在,腦筋裏卻永遠有個數學的影子。也就是說,我常常在「想念」數學這東西,就跟想念親人一樣。當家教老師也是,只要常常和學生「談」數學,談數學的種種原理,那麼,他的數學就會突飛猛進。

我並沒有教給他什麼解題祕訣,更不會教他背公式;除了「兩點距離」的公式,我不知道數學還需要背什麼公式。我手上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數學教材,我只是教他掌握了一種面對數學的心態和理解方式,一種「看」數學的「眼光」。當然,建立這樣一種眼光,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談完,而是要常常談,並且藉著一些實際的例子來說明。

愛因斯坦講得沒錯,你要解決一個艱難的問題,就必須跑到跟這個問題同等高度或更高的層次上來看待這問題。或者說,妳要跑到那個問題的「上面」來,這 樣才有辦法看清它,進而解決它。就好像練武功一樣,拼命在技術面上琢磨是不會有很大進步的,你得跑到一種更高的層次上來看待「武功」這回事,這樣才能看見自己的盲點,看見武功的本質,看見武功的種種。

當妳爬到了這樣一種高度,妳將發現,過去感到艱澀困難的問題,立即顯得如此清楚而簡單,似乎瞬間就能迎刃而解。

武功如此,知識也一樣,當妳越能看清這些,就越能掌握一門學問或知識。武俠小說裏不是常有什麼心訣嗎?似乎只要記住了幾字心訣,武功就會大為精進,練成蓋世武功。聽起來很玄,現實上當然沒有這麼誇張,但道理其實差不多。」

我看很多人唸書或做研究,總是急著「投入」,莫名其妙地在無數問題中找到一個,然後就拼命「投入」。在我看來,最好的「投入」方式就是「出來」;跑到所有問題的「上面」來。妳要比它「高」,才看得清楚它;看清楚之後,妳就掌握了它,妳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妳跟它之間的關係,知道怎麼看待它的種種問題以及各種問題之間的關係。

換句話說,妳這才駕馭了它,而不是讓它駕馭了妳。這時候,它將變成妳的僕人,變成一種解決問題的鑰匙;當問題解決,妳甚至可以捨棄它,就好像捨棄某一種風景、眺望另一種風景那樣,妳將看到一個比較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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