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回到馬群中,和牠們生活在一起

我寧可回到馬群中,和牠們生活在一起

陳真 2005. 4. 7.

在我看來,挑戰「傳統閱讀」的Diamond式 「新維根斯坦」閱讀,兩種閱讀之間並非見仁見智,而是一個對一個錯的問題。Diamond 是對的,傳統是錯的。令人不解的是,維根斯坦去世已超過半個世紀,但人們對他的理解卻似乎才剛起步,要不然也不叫做「新」閱讀了。

維根斯坦生前幾次說別人對他的解讀都錯了,說那些哲學文章大多是「垃圾」;他期待,或許五十年後,人們會逐漸了解他所要說的。他更期望有朝一日,當人們翻出他的書,讀了之後感到索然無味,心裏想著:「這不是廢話嗎?事情本來不就是那樣嗎?」

所謂「晚期」的維根斯坦有句名言,貫穿他整個著作,他說:「沒有東西藏起來。」(Nothing is hidden.)如果沿續Diamond 的「後現代」閱讀或「新」閱讀,這話簡單說就是:事物表面的背後並沒有所謂真理;並沒有所謂「不可說」或「更深刻的」真理藏在表象的背後。所見即是一切,除此之外再無更高真理。

維根斯坦批評科學卻帶來一種自我膨漲的文化,彷彿藉著人們的理性、分析和觀察,總有一天可以找到隱藏在表象背後的真理。他相信,這純粹只是一種可笑的誤解。他說,就算是上帝也不是藉著觀察腦波圖形來知道人的心靈。

維根斯坦常被解讀為分析哲學家,強調邏輯和理性的價值。這當然是錯的,可是,這樣的錯誤解讀卻依然是某種學術主流。維根斯坦曾經說,分析哲學家就像一個「努力剝洋蔥來尋找真正洋蔥」的笨蛋。拿在手上、肉眼所見即洋蔥,洋蔥並沒有被藏起來,洋蔥剝完之後什麼都沒有,並不會出現一個「更深刻」的洋蔥。

維根斯坦把這種「剝洋蔥找洋蔥」的思維方式稱做「科學式的觀看事物方式」(scientific way of seeing things)。相對於這樣一種「看的方式」則是Diamond 所謂的「想像」。就如Diamond 在 Raimond Gaita 《哲學家的狗》這本書所寫的序:了解人與動物的差異與相似,不是一種觀察(observation),而是一種內省(contemplation)或想像。

動保運動常面對一些自以為理性的人的挑戰,提出一些傻問題,比方說:「你怎麼知道動物會痛?」、「你為什麼不乾脆連蔬菜也不吃?你怎麼知道植物不會痛?」、「你怎麼知道動物怕死?」、「你怎麼不去保護寄生蟲、保護細菌?他們也是一種生命。」等等。問題雖傻,但許多人卻彷彿以為這些傻問題真的具有什麼挑戰能力。

面對這樣一種普遍的「理性」氛圍,面對這樣一種對所謂「知識」的推崇,人們往往被迫給自己的信念或行為提供一個答案或理由。就好像動物權的討論一樣,充滿高度思辨,彷彿我們的行為之正當與否乃是基於某種邏輯。這樣胡說八道很好,問題是,它們不是一種答案,不是一種理由。尋找這樣一些「答案」,就好像手上拿著洋蔥卻在尋找「真正的」洋蔥或「更為深刻的」洋蔥一樣。

不管是科學的胡說八道或是分析哲學的胡說八道,維根斯坦並不阻止我們胡說八道,但他要我們認清它們只是一種胡說八道。我們所能擁有的一切、所能見到的一切,清清楚楚擺在眼前,背後並沒有什麼東西藏起來。當我們清楚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胡說八道時,我們的語言就變成了詩,變成一種可以載我們遠離地面的飛行工具,就像心靈長了翅膀那樣。Diamond 所謂的「想像」,也正是這樣一種東西。

想像就是想像,想像並非法官辦案,查出「背後真相」;並非因為真相難尋,而是因為真相並不存在。真相就只是我們表面所見的一切,背後並沒有東西藏起來。

意識到自己只是在想像是很重要的,否則想像就成了妄想。想像是健康的,擴充我們對活物的理解,妄想卻是一種病態,就好像好萊塢電影一樣,表象的背後總有個什麼真相或「心結」」等著解開。影片結尾肯定會告訴你這個心結是什麼,並且「終於」解開了心結,回歸「真愛」。許多科學兮兮的人也是這樣,他總是要努力去「挖掘」或「探究」你的行為背後「真正的動機」,他總以為你今天之所以這樣那樣,肯定背後藏著真相。問題是,這一切努力必將枉然,因為背後根本沒有東西藏起來。

當我們清楚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胡說八道時,我們的語言就變成了詩。詩不同於知識。詩只是胡說八道,知識也是胡說八道,但「詩人」知道自己只是在寫詩而不是創造知識或提供資訊。詩雖然可能提到一些東西,比如提到某種泡麵,但它並不是要提供你有關泡麵的資訊。

對此,《哲學家的狗》提到維根斯坦一段話。維根斯坦說:「我對他的態度,就是我對他的靈魂的態度,但這不表示我『認為』他有著靈魂。」維根斯坦還曾說「我的靈魂很疲憊」,這句話同樣也不是在說我「知道」我的確有著「靈魂」這樣東西。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回應台大獸醫系費昌勇教授,我說,想要知道狗是否有心靈,不是訴諸某種科學研究,而是透過某種想像;你只要「看著牠的眼睛」,你就會明白狗有沒有心靈。只要你用心看,你就能理解一些事。我這樣講當然也只是在胡說八道,但我的胡說八道會比所謂嚴謹的科學研究更能回答這個不是問題的假問題:「狗有沒有心靈?」

《哲學家的狗》也提到「想像」,Gaita 說:「那不是一種猜測性的想像;我們並不是要想像昆蟲腦袋裏藏著一些什麼東西。一切只存在於表象…這不是一種猜測動物皮膚底下有些什麼東西藏起來的能力,而是一種力量,使我們明白一切重要的事物就在眼前,並沒有東西藏起來。」(It is not a speculative imagination, not the imagination that would seek out something hidden inside the insect’s head. Everything is on the surface…The power…is not the power to take one, speculatively, into what is hidden below the animal skin. It is the power to show that everything that matters is there, that nothing is hidden.)

Gaita 更引柯慈(Coetzee)在《The Lives of Animals》裏的一段話:

「如果我無法說服你,那是因為我講的話缺少一種能力,我無法使你了解動物生存的一種整體感,一種無可化約的非知識性本質。這也是為什麼我勸你多多閱讀那些回到生活中的詩人…如果詩人還是無法感動你,那我建議你不妨陪動物走一段路,陪牠在被鞭打中,沿著屠宰場的通道,走向那個準備取牠生命的人。但是,當我準備昨晚的演講時,有個學院派的哲學家提醒我:死亡對動物來講是無關緊要的,因為牠們根本不了解什麼是死亡。…我聽了,對自己說道:如果這就是人類哲學所要教給我們的,那我寧可回到馬群中,和牠們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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