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疆界的無疆界組織?

陳真 2005. 5. 15.

高醫學弟妹說他們成立了一個「Taiwan Students Without Borders」(台灣學生無疆界組織)。我覺得很納悶,所以寫了點意見。相關原始發言在此:

http://blog.yam.com/taiwanswb/archives/126814.html#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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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發現你們的「紀事」部份,從2002年直接跳到 2005,why?

還有,既然是without borders(無疆界),組織名稱前面怎麼還冠上個border (Taiwan)?純納悶。

我聽過「無疆界記者」,聽過「無疆界醫師」,但無法理解「無疆界的『台灣』學生組織」。「台灣」不就是個疆界嗎?我不是反對疆界,但這畢竟是個矛盾。

名稱當然不一定要合乎邏輯,只是我本來以為這可能是一種疏忽,要不就是一種「另類」表達,故意寫錯,但不知其趣味何在。

這樣的活動,當然非常有意義。之前沒有多少先例,你們算是先驅,這一小步,在某個意義上其實就已是一大步。

我沒有技術方面的意見。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站在後方的人,不要給前線的人太多自以為是的技術指導。就跟開車一樣,像我這種初學者,最怕旁邊坐著一個指揮官,隨時發號施令,那會害我撞車。

記得發起CARD(反種族歧視運動)時,很多海外台灣人突然變成我的 supervisor(指導教授),「指導」我應串聯國際組織,「指導」我應結合西方人,「指導」我應從事實際救援和人權保護工作,而不要只耍嘴皮或寫文章。

這些 supervisors意見粉多,但我說,你們那麼厲害,那你們來做好了,別光在一旁當「指導教授」。馬的,我只是耍幾句嘴皮就惹來那麼多來自同胞的折磨,哪幹得了那麼多事?你們以為我是聯合國秘書長嗎?(注意喔,我反的是種族歧視,結果卻是西方人支持、被歧視的留學同胞們和我英明政府反而努力抹黑我,當時真的感到十分驚訝不解,難道我國同胞有被虐狂,喜歡被人歧視?)

當然,關於你們的「台灣無疆界學生組織」,如果是我,絕不會在名稱前面冠上一個「台灣」,因為那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without borders 是一種價值,它的精神就在於拆除或壓制種種藩籬、差異和隔閡,比方說國界膚色種族或主權等等這些先天或人造或純屬虛構的東西(比如什麼國家利益)。這些阻隔或差異,阻礙了生命的共通性;低層次的東西,反而經常凌駕在高層次的根本價值之上。

without borders 就是要搞這樣一種革命,比如 MSF(醫師無疆界組織),不要說國界,他們甚至不管什麼法律,該偷渡就偷渡,該走私就走私。比方走私藥品給飽受禁運制裁的伊拉克人民,比方說掩護難民偷渡就醫等。這些人萬一被逮,或許違法,道德上卻正當,因為他們維護了一種更根本的價值。

不管醫生或記者,都該搞清楚自己的效忠對象,國家或領袖或主義或主權或國際地位或什麼大中華意識台灣意識,不管怎麼改包裝換口號,這些東西,抵制或逃避都來不及,更不用說效忠。

話雖如此,但我總認為,不需要管別人說什麼,甚至不需要管什麼才是「正確」。心裏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就幹什麼樣的事,講什麼樣的話,那就是最好的。真心誠意做錯誤的事,也總比依樣畫葫蘆拿香跟人拜去做好事好;心不純,即使因此做出所謂正確的事,也不會有意義。

重點是:

我們內心有著什麼感情,有時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很多人以為自己真的很愛什麼,但往往只是自欺欺人。我相信,生命共通的事物,才有可能真正盤據人心深處。所謂國家領袖主權主義等一時一地的人造物,都只是一種短暫迷惑,就像一種流行,不可能在心裏紮根。

當然,人各有志。志一般還分成內志和外志,有些人內心的確有著那樣一種志向,比方說各種基本教義派即如此,他們肯定是真心的,我不懷疑他們的熱情。問題是,我們雖不需徹底鏟除人造幻像,但幻像永遠不該是行使熱情的對象。

再說,名實相符還是挺重要,不能打著紅旗反紅旗;不能掛著小框框,卻喊著許大世界。所謂一僕難侍二主,搞另類搞後現代或搞笑,當然怎麼弄都行,但如果你當真看待自己講的話、做的事,那你實際上並沒有什麼選擇。一方面強調 border,一方面卻說 without borders,這太「後現代」了。

還有一點更重要:甘地在從事政治抗爭之餘,也從事許多社區服務工作,但他很強調一點,所有這一切服務,完全與政治無關,不但不應附帶任何條件,他更告誡同志,絕不該企求因此得到被服務者的好感,進而壯大政治勢力。

許多教會企圖藉著所謂社會服務來壯大信徒人口,這種居心其實挺卑鄙。甘地所強調的這些道理,並非高調,亦非艱難不可及。我倒覺得那只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不光是對人,對貓狗飛禽昆蟲鳥獸都一樣。我救過許多動物(特別是颱風天的時候),但我救牠們時,心裏並沒有一絲念頭希望獲得對方好感或感謝。

曾有一隻狗,在一家商店門口跌進水溝裏哀哀叫,爬不出來。我救起牠時,牠不但咬我,救起之後,居然還玆牙裂嘴對我狂吠,不知道是看我哪一點不順眼?

昨天在書桌夾縫裏,我甚至還用棉花棒救起一隻小蜘蛛,但我也沒打算獲得牠的感謝。我們對動物尚且如此,對同類又豈能另懷居心?

另懷居心是很糟糕很可恨的。就像民進黨以高喊人權起家,老是說要「永遠跟弱勢者站在一起」,這些口號,恐怕講了幾千萬遍。可是,當政之後,卻打壓弱勢不遺餘力,視人權如敝屣。這不令人意外,因為打從一開始,人權或公義就只是一種奪取政權、打擊政敵的工具,而不是一種目的。

當我們另懷居心,總是把「目的」當成一種「工具」時(比方說「打開外交空間」的工具),這些東西永遠都不可能落實,依然是人吃人、不把生命和人權動物權當一回事的社會。(不信看看華人的網路上,有幾個人把別人的權利和名譽當一回事!?)

別有居心的「人道服務」(不管那個「居心」多麼「正確」),比什麼都不做還糟糕,因為這傷害了人們對美好價值的信心和仰望。當一個社會不再相信無條件的善,也等於失落了靈魂而難以居住。

當然,居心看不到,但居心如何自己心裏最清楚。別因為它看不到而以為它不重要,事實上,它雖然看不到,但即便一朵花也能感受到不是嗎?

不知道我會不會講得太嚴肅?總之,我不是來亂的,但也別太看重我講的。

至於要不要募款,我想你們可能有所誤會,募款有什麼問題?不募款,難道自己挑腰包?莫非大家都是有錢人?否則哪幫得上什麼忙?重點不是要不要募款,重點是該不該拿官方的錢。

NGO (非政府組織)通常分兩種,一種堅決不拿政府的錢,一種會拿,前者如MSF(醫師無國界組織)或一些人權團體。

簡單說,拿人手短不是嗎?誰知道你拿了之後,是否仍公正執行你的工作?就好像你不能拿某藥廠的錢去研究他賣的藥一樣。要拿當然可以,但你要公開講清楚,但這多少會使你的研究動機或可信度受到懷疑。

會拿政府的經費的,通常屬於比較軟性的人道救援或協助工作,比如安醫師創立的 MAP(巴勒斯坦醫療救援組織),就有接受英國政府補助。這類組織通常比較不像人權團體那樣具有批判性。

但是,在某些狀況下,統統不該拿政府的錢。比如你不能在伊拉克一邊拿美國政府的錢,一邊人道救援,這會使你的救援工作失去當地人們的信任,或甚至被視為敵人的一份子而引來攻擊。因為你的角色混淆了,某種意義上,你成為侵略者幫兇。

保持中立是很重要的,這不但是推展工作的信任基礎,也能確保志工安全。比方說AI(國際特赦組織)禁止成員以組織名義介入本國人權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怕你對本國事務不中立,拿人權當政治鬥爭工具,二來也是對你的一種保護。因為你若在你的國家直接捋虎鬚,很容易引起當政者報復,屆時人家反而得來救援你。

我是 AI 在台灣最早期的十幾名成員之一。當時大約是 1992年吧。後來AI 分裂成台北一組和台北二組,我和高李麗珍牧師娘及洪錦珍長老(洪奇昌的爸爸)以及長老教會的林美瑢女士等,隸屬台北一組。柏楊和他夫人張香華女士及一些比較統派的人(比如劉文超教授?)屬於台北二組。

後來一組二組吵起架來,公開互爭正統,私下則難聽話陰謀論講不停,鬧得很難看,更傳出情治單位介入。後來AI 總部派人來台協調,經過一番裁判,「愛台灣」的台北一組被吊銷資格,整個小組被勒令解散,連雜誌都不許再以國際特赦組織名義發行。

其他人很不滿,但我倒覺得挺合理。因為人權就是人權,人權不該攙雜那些有的沒的政治考量;人權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種手段或工具。醫療服務也一樣,千萬不要把它當成一種什麼國民外交或打開什麼外交空間的手段。政客可以講那些混蛋話,但我們不該老是跟政客看齊;我們應該唾棄那樣的居心或思維或實際操作。

把醫療服務或人道救援當成一種政治手段是可恥的、卑鄙的、下流的。就好像一個醫生,他整個心就只能想到如何幫助病人,而絕不該想到藉此吸收選票或贏得友誼或達成其它任何目的。

當然,有關 AI 在台灣設分會的事,我不是說台北一組心態有雜質而二組沒有(我不了解二組的狀況);我是說,我們應尊重 AI 總部的考量。我們也許覺得統獨很重要,也許覺得 「AI 分部」這東西不能讓「對手」把持,但對於AI來講,或統或獨完全不是他們所關心。他們關心的是,成立一個分會是否中立,是否受到當地政府基本上的支持,這關係到該小組或分會是否能順利從事對外救援工作,畢竟 AI 並不是要培植一個反抗當地政府的反抗組織。

西方人幹這些事挺理性,沒有一絲濫情或泛道德傾向,不會編織幻想一大堆偉大意義或偉大作用,也不會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他們似乎總是能冷靜區分事物間的差異,清楚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膨風,不誇大,不混淆,不內分泌衝動。當然,有時太冷靜,感覺就像一種技術官僚;但官僚也總比內分泌衝動好。我相信熱情,但不相信內分泌,更不相信一魚多吃、夾帶其它目的的所謂「理想」。

「做些什麼」當然很重要,但「做些什麼」的居心或態度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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