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深處的動物詩歌

陳真 2004. 8. 20.

【原載【紀念若雪不銹鋼網頁】。摘要版登於蘋果日報,標題為《林義雄沉默嗎?》】

做為名人,林義雄顯得低調而沉默。林亦以此自許,對「沉默」有著依戀,厭惡喧嘩。許多哲人也有同樣好惡,「沉默」一直是哲學上一個喧鬧不休的主題。系統性以之為研究對象的,卻僅有維根斯坦。《Tractatus》最後結論是:「凡了解我的,知道我所說的一切全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凡不可說的,都要保持沉默。」卷頭語則說:「不管一個人能知道多少,他一生所能說的一切,不會超過三個字。」

維根斯坦對於沉默的推崇,反倒引來無數解讀。直到近年,有一種「乾脆的閱讀」(Resolute Reading)逐漸成主流,認為他講的一切既然全是廢話,就應「乾脆」把它當廢話看,而不是以為廢話背後隱藏什麼深妙卻「不可說」的真理。廢話就像一種「樓梯」,爬上屋頂後,樓梯就該丟掉。丟掉後,並沒有什麼「不可說」的真理顯現,而是空無一物,一種真正的沉默。

出國前,北上告別幫我寫申請劍橋推薦信的林義雄。他說他遊學四年,「不是去學怎麼講話,而是學怎麼不講話。」這段表白,一直讓我銘記在心,深為感動。但這幾年卻越來越難忍受林先生的噪音。他所謂沉默,似乎只是「不出聲」的同義詞,但他稀少的話語卻十足高分貝;對眾「聲」平等的公眾事務,更採取一種「指示」態度。

比方說,林指示公投法有「五大錯誤」,應「立即補正」。但法律就是法律,只有觀點上的好壞,哪來什麼「錯誤」與「正確」之分?所謂好壞,頂多也只是觀點互異不是嗎?難道林不但能「替」眾人思考,連什麼是「正確」的立法也知道?難道國會不是反映人民意志,核四公投促進會反倒成為真理公賣局?

林義雄很仰慕甘地。甘地也很推崇沈默,他說,「沉默是像我這樣的人追求真理的方法。」齊克果也是。甘地維維根斯坦齊克果等三人都很「沉默」。但事實上,這三個口口聲聲叫大家「沈默」的人,要找到比他們寫更多東西的,恐怕不容易。是他們言行不一嗎?當然不是。「沈默」並不是不說話,沉默是指一種看淡世上萬事萬物的態度。甘地說:「你所做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願意』去做它。」

維根斯坦也認為,世上一切均無意義。但這並非虛無,而是理性總有窮盡之時。我們無法透過理性賦予事物任何意義;意義來自那「不可說」的先驗世界。既然不可說,就應保持沉默;不要高估人類理性,多聽聽老天爺的聲音吧。就像甘地說的:「神聖電台一直播放著音樂,但你若不安靜,就不可能聽得見。」

「沈默」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給出一種「沒有主張」、「不帶訊息」的聲音。比方說一套算數系統,什麼「主張」也沒有,卻能用來從事無數演算或生意買賣。至於哈密瓜一斤該賣多少錢才合理,它不過問,也不表示意見。是在這樣一個意思上,我們說「數學是沉默的」。維根斯坦說:「最好的藝術,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就是沉默,但這並非「沒有聲音」;音樂就算再大聲,也依然「沉默」;一切好藝術都該「沉默」。

林先生不是太安靜,而是太吵,總把詩一般的東西做字面解,把「詩」之先驗性和影像本質給大賤賣,化約成一種字面意義上的行為規條;進而以強人之姿,像在發佈真理一般,指導公共事務。

如果你能理解「詩能救世界」,就能理解我在不滿一些什麼。不管是把「不含訊息」的影像做字面解,或「什麼也不信」的後現代犬儒,都是道德大敵,而道德大敵也就是「美麗」的大敵。一彎月兒高掛天空,難道不是因為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默」而讓你心動?如果它只是要告訴你「明天是晴天」,你還會覺得美嗎?

尼采超人哲學常被誤解成相反意思,事實上,尼采更是個沉默大師。他認為,理性不但有其極限,更使人類蒼白軟弱,變成「最窩囊的一種生物」。我們應趕緊向動物看齊,恢復人類自然地位,讓「獸性」而不是讓蒼白理性來引導生命;多發出點「音樂」,而少講些意見,而「音樂」不過就是像動物那樣一種快樂低吟或痛苦哀嚎。

尼采自稱是一頭「哲學野獸」,因為動物是沉默的,音樂是沉默的,而沉默才是生命的泉源。尼采生前招來許多羞辱恥笑,在一封信中,他提到他的「有口難言」。他說:「如果我幾乎不跟人講話,絕非出於驕傲的沉默,剛好相反,那是一種很卑微的沉默。那是一個受苦的人羞於談自己的痛苦,就好像一隻動物病了時想爬進洞穴一樣;哲學野獸也是這樣。」

「乾脆的閱讀」很有道理,我們不該以為話語背後藏著什麼高妙真理,進而故意不出聲,彷彿深不可測。

沉默沒什麼了不起,它只是林間深處傳來的動物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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