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小說

陳真 2005. 8. 12.

楊照和龍生這兩篇文章,epistemologically speaking, 不就是同一種東西嗎?都是一種幻想。如果不管結論之荒謬,後者(《美國在日本投原子彈的騙局》)顯然比前者(《真誠騙人 最有效的戰爭新武器》)還要更嚴謹、更可信一些。

楊照表面上講得頭頭是道,彷彿資料豐富,甚至還有時間地點人物,可是,資料銜接卻毫無認知意義,它只是一種好萊塢,一種八卦:我來告訴你一個祕密喔,因為這樣那樣,所以厚~,就那樣這樣。

這不是歷史,或者說,這很像民進黨或國民黨所製造出來的歷史:高度簡化卻言之鑿鑿;把一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或瑣碎的、破碎的片斷資訊給湊起來,依「劇情需要」,在資訊與資訊之間,任意加上許多毫無認知意義的「因為所以」:因為這樣,所以那樣;莫名其妙無限放大某些不相干細節,莫名其妙無限誇大、或甚至純屬虛構不相干事物間的各種因果聯結。

民進黨或市面上許多菁英的自我虛構歷史方式,跟這一模一樣,國民黨當然也是,把一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藉著某種文學筆法,憑空創造出某種鋼鐵一般的意義來。我看目前很多愛台灣的檯面人物就是這樣講「歷史」的,欺盡天下蒼生。

我有個好朋友說,她在國外寫申請大學的履歷表時,在社團經歷方面寫說,她致力於推廣環保論述宣傳、影響社區意識等等(我不會轉述,她用英文描述得比這還漂亮),我問她,那妳到底做了什麼?她不好意思了,笑笑地說,「就是有一次啊,我在學校社團裏幫忙學長貼海報啊。」

我心想,喔,原來這就是「環保論述宣傳」。或許這個「論述宣傳」還「促成」了某個轟轟烈烈的環保運動對不對?如果是台灣人(還好她是外國人),故事不會只編到環保論述宣傳,他會超無限放大某些毫無重要性的細節,建構出各種「因果聯結」,依現實需要,或依市場需要,創造出更偉大的意義。

如果這就是歷史,所有三姑六婆都是歷史高手,搞不好連事情都還沒發生,就已經寫好歷史等著「未來」。依這樣的寫歷史方式,有何不可?反正任何事件或資料都可以做任何運用和解釋,就跟寫小說一樣。

我常講,寫歷史就是寫「小說」,但我講的這個「小說」是打個引號的,不是那種小說。我的意思是,歷史就像一個「世界」,一幅抽象畫,你只能「逼近」它、「影射」它,「捕風捉影」一番,卻永遠無法逮到歷史的「本尊」,因為「本尊」根本不存在。你只能根據你所以為的本尊,根據你對它的某種想像,描繪出無數的「分身」。

但是,儘管出於某種想像,分身的型塑依然有著某種嚴謹的內在理性。就好像抽象畫再怎麼抽象,裏頭仍有一種「文法」,而不是隨便亂撇兩下就是抽象畫,也不是亂塗鴉就是「草書」。

我講的「歷史即小說」是這個意思,而不是時下流行的這種「小說」。這類「小說家」,寫歷史前,心裏已經有個分毫不差的「具體結論」,故事都先想好了,然後隨手捻來都是材料,毫無困難地編織成一種情節,發展出一套故事。但事實上,除了人名地名的拼法正確之外,全屬虛構。

陳豐偉那篇《白衣黑幕》也差不多是這樣,比楊照這篇當然要好一些,但「創作原理」是一樣的。裏面寫的都是陳真沒錯,各種細節、地名、人名大致沒錯,問題是,我不是那樣的人(正確地說,是那樣的人的相反)。生活裏那麼多東西,作者卻把特定一些事給湊合起來,形成一種意義。

我能接受這是一種「報導文學」,表面上是報導,但背後其實還是「文學」兩個字。但歷史如果這樣寫法,那我就不敢茍同了,那不是歷史,那是一種編劇。先有那個劇的存在,才來找材料填充,而「陳真」只是一個「人頭」,一個符號;因此,我甚至可以說《白衣黑幕》裏那個人不是我。

楊照這篇更誇張,連編劇都稱不上,只能說是一種八卦。我的台南街坊鄰居,我的精神科同行,都是此中高手,你只要隨便讓他知道幾個生平資料,他馬上能串聯出一篇故事來,做出鋼鐵一般的解讀,比算命仙還厲害,說這個人是這樣那樣;因為這樣那樣,所以那樣這樣,一大堆莫名其妙憑空而來的「因為所以」,謂之「心理分析」或「人格、心理評估」。

但是,人是這樣嗎?歷史是這樣嗎?生命是這樣嗎?有這麼好萊塢、這麼幼稚而單調嗎?我就是因為受不了這種缺氧的折磨,才會成為一個「哲學家」。

楊照的唯一論點是這樣:

「(星戰)如此聰明、巧妙地解決了冷戰核武恐怖的僵局。」為什麼?因為蘇聯頭子被「雷根優異的演技給騙過了」,嚇壞了,趕緊求和。雷根的演技,在於他真的相信「星戰」的防禦能力,「想不到」(小說裏常有這種情節轉折)卻反而陰錯陽差騙過了蘇聯,化解一場災難。

別走,還沒散場喔,「當沙卡洛夫對戈巴契夫說了真誠的實話,戈巴契夫恍然大悟,再也不相信『星戰』的神奇妙用。」但為時已晚…噹檔噹檔,The End!

涉及無數複雜因素的國際大事,卻不像國際大事,反倒很像小倆口在嘔氣或玩家家酒,裏頭「高潮迭起」,一個又一個關鍵人物關鍵時刻,在戲劇性關頭,改變了命運。因為剛好這樣,因為又剛好那樣,因此這樣那樣,很刺激,很爆料吧。

我對這門筆法很內行,因為許多臨床精神科醫師特別喜歡這樣寫病歷。在那樣的筆法下,原本豐富的生命,劇烈簡化成簡單幾個事件或遭遇,然後憑著一種從好萊塢電影學來的編劇能力,把那無謂的、甚至毫無意義的幾筆(想像的)生活資料(比如考試失敗啦,比如身材不佳啦,那天剛好被老師罵啦),建構出鋼鐵一般的「分析」和「結論」:這個人就是這樣那樣,他有什麼樣的心理狀態,他有什麼樣的人格,「因此」他如何如何等等。

我知道人們喜歡這樣理解別人,理解外在世界,畢竟簡單輕鬆多了,而且逸趣橫生,海闊天空,由你添加,隨你要怎麼說都行。不過,有趣歸有趣,它畢竟遠離歷史,遠離生命;人不是這麼一回事,生活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天地之間,古往今來這一切,統統不是這麼一回事。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這種好萊塢空氣給我一種很大的折磨和沉默孤獨,一種極度缺氧的痛苦,所謂痛不欲生大概就是這樣。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今天我也不會在邁入中年之際,仍然飄泊海外;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會長年沉浸書海,跟古人借來一點聊勝於無的溫暖。

你儘可以愛怎麼講就怎麼講,但請饒了我吧,不要逼我點頭表示佩服,不要逼我把它當成真理背起來,我無法接受就是無法接受。我所理解的知識不是這樣,我所看到的世界也不是這樣,我所接觸的一切生命更不是這樣。即便兩片落葉,當它飄然而下,它們之間的關係之豐富與深沉,恐怕都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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