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地球是圓的!」

陳真 2005. 7. 15.

維根斯坦說,要讓某人相信真理,僅僅說出真理是不夠的,人們還必須找到從錯誤到真理的道路。

維根斯坦還說,這就像解開一個結或一團結,我們必須循著打結的原路「倒回去」,才有辦法解開它。一個結如何複雜糾纏,就必須用同樣複雜的方式解開。他還說,這就像一種「心理治療」,光是告訴對方不要怕、不要緊張並沒有用,知道某個事實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重點不在事實如何,而在於他對該事實的「態度」。這時候,我們無法光是陳述事實,而必須倒帶回去,探查問題源頭,找到錯誤根源。

齊克果曾舉個例,他說,有個精神病人從醫院逃跑出來,為了讓別人相信他沒有病,於是就想盡量多多陳述「客觀事實」。他在路上看到一顆球,想到了地球,於是逢人就說「碰!地球是圓的!」、「碰!地球是圓的!」、「碰!地球是圓的!」。地球是圓的沒錯,但是,光講出「正確」事實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你對事實的態度。

換句話說,「真理」並非存在於事實本身,更不在於擁有事實數量的多寡,而在於我們如何看待事實。維根斯坦說:哲學並不是要告訴你更多事實(那是科學家的工作),哲學只是重新排列你已知的東西;藉著這樣的重新排列,你就會看到一個新的影像。

知道事實並不等於知道真理,擁有事實也不等於正確。就好像齊克果講的這位病人那樣,他的問題並不在於他少知道了一些事實,而是在於他面對事實的態度有問題。

甚至我們可以說,真理不是存在於事實之中,不是存在於世界上,而是存在於我們對事實、對世界的態度,簡單說就是一種世界觀。

固定的世界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們對它的看法;當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改變,其實也就等於改變了世界。維根斯坦說,「那些能革自己命的人,才具有革命能力。」甘地也說,「你希望世界怎麼改變,你自己就應該先怎麼改變。」

改變並不是來自於「知道」「更多」事實;事實「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意義是來自於背後一整個世界觀。光是指正事實是瑣碎而無聊,甚至是毫無意義的。當你看到一個人逢人就說「碰!地球是圓的!」,這時候,他需要的並不是追究地球到底是不是圓的,而是「倒帶回去」查看這些話的源頭。

許多表面相異的雙方,表面上似乎是敵對的,其實是同卵雙生,屬於同一個受精卵;就好像愛台灣跟愛中華或過去的疾風人士和現在的綠衛兵,只是一模一樣的複製品。過去很吃得開的所謂「開明人士」,兩邊通吃,現在也一樣有這樣一些很吃得開的青年才俊或社會中堅,主子不同而已,但不過是基因複製,屬於同一血統。

這就跟治病一樣,光看表面行為是毫無意義的。常拉肚子有可能考試緊張,有可能食物中毒,有可能腸胃炎,也有可能是愛滋病。症狀「本身」並無意義,意義是存在症狀的源頭出處。或者說,任何一種分類,都不是依靠表面行為,而是依靠行為後面那個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架構」。

一種乍看平凡的小症狀,很可能來自一個「大架構」;一個乍看沒什麼的小錯誤,很可能有著一種大問題。如果不「倒帶回去」,我們將無法理解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別說某個症狀只是小事,是不是小事,不在於症狀本身,而在於症狀的源頭。

當一個社會陷入瘋狂,這時候,光是吶喊著各種「客觀事實」或直接說出「偉大真理」,並無意義。我們要追查瘋狂,就必須循著瘋狂的路徑「倒回去」,找到瘋狂的源頭。

維根斯坦說,我們必須比那些「思想有問題」的病人「更瘋狂」,才有辦法治好他們思考上的病。所謂更瘋狂就是,你要用比糾纏一個結更為複雜的方式去理解這個結怎麼產生。

當科學家提出一個又一個事實時,我們不應停留在這些事實「表面」,而應該像維根斯坦說的,「更深入」地看待問題,找到那個結是如何複雜地糾纏而成。就好像尋找一種病理那樣。打個噴嚏是很容易的,但找到治療噴嚏的藥方卻很難。

醫學有三理:生理、病理、藥理。這三理特別枯燥乏味,很多醫生或醫學生最怕它,但沒有這三理,我們將難以理解各種症狀及其治療。思想也一樣,在各種錯綜複雜的偏見、立場、主義和教條中,光靠硬碰硬的鬥爭是無濟於事的,許多時候,血流成河的代價只是「換人做看麥」、換個旗子顏色而已。東一個理想,西一個目標,在各種表面思維和獨斷宣稱中,總該有些人,就像科學家之長年委身實驗室那樣,循著複雜的致病機轉「倒回去」,找到一些問題的源頭。

維根斯坦說,當我們費了那麼大工夫,我們的成就卻如此微不足道。他說,那就好像一個全身搔癢的病人,治療之後,不再癢了。這個「不再癢了」,就是我們的成就,而這個成就是如此微不足道,那只不過是回到一種原來的狀態而已。就好像一個打了結的繩子,解開結之後,仍然只是一條繩子。一個人不再逢人就說「碰!地球是圓的!」、「碰!地球是圓的!」,斷然也不是什麼崇高的思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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