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價值何在?

陳真 2004. 6. 30.
原載【蘋果日報】

長庚訓誡遛鳥俠說,西方人裸奔是為了反戰,而你只是為了一場 game,何必當真?學生回答,「願賭服輸,這不是一場 game,這是一個承諾。」

此番義行,沒有記功表揚,反倒留校察看,校長說他讓長庚蒙羞,質問「知不知廉恥?」面對抗議,校方更是態度強硬,視為長庚家務,不容外人插手。問題是,教育有其共通價值,眾人自可議論,而非一校家務。

更荒謬的是,把學生移送「心理輔導」十周。做為一名精神科醫師,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心理問題」需要輔導。該被「輔導」的,恐怕是顛倒是非價值的長庚大學當局。我於是以「前」長庚醫師的身份,寫了封信給校長。我說,「讓長庚蒙羞的不是這名學生,而是校方的處置方式及惡劣態度。」我還說,「如果這叫做教育,那它肯定是一種不良教育。」

猶記得髮禁開放之初,反對者說萬萬不可,說會讓女生墮落,男生心生邪念,敗壞品格。聽起來像笑話,但卻言之鑿鑿。甚至記得當時有立委說,「此禁一開,必將亡國。」當年相關校園禁令,更是比比皆是,比方說女生不可與男生通信,否則記大過或退學。

曾有人問蕭伯納,如果重返校園,將如何當學生?蕭伯納說,這種事最好還是不要「如果」,他說這就像問一個犯人如果重返監獄將如何當囚犯一樣殘忍。我回想當年在國內當學生的校園時光,窒悶野蠻,彷彿噩夢一場;每個學校都一樣,因為那是一種文化氛圍。如果有人說台灣哪個學校比較自由,那他其實等於是在說這個監獄比那個監獄自由。

來到異國校園後,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開闊與心靈自由。這個重獲自由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讓我痛哭一場。異國它鄉是很寂寞的,但寒冷異鄉卻反而給我一種回到家的溫暖。學校這東西仍然壓迫人心,但至少不會讓我感到窒息。

課堂不是教堂,學校也不是軍隊。教育並不是要教導特定思想或規範,而是教人懂得獨立思考和如何明辨是非。學校只是提供一種環境,讓學生自由成長。就好像提供陽光水源給植物一樣,至於長成什麼模樣,那不是學校該操心的事。

學校更不是工廠,不該企圖製造規格一致的產品;容忍少數不一樣的人事物是很重要的。「不一樣」並非變態,它僅僅是「不一樣」。「不一樣」是可貴的,世界才不會變成一灘死水,創新和進步於是才有可能。

許多被視為洪水猛獸的人事物,後來卻稀鬆平常。幾年前,劍橋來了一些老阿嬤參加畢業典禮。當年女生不允許接受高等教育,即便入學也不給證書。衛道人士說,女生上大學乃違反自然,違反人性,成何體統。剛進校園時,男性師生甚至抬棺迎接女生,哀悼大學之死。現在,這些老阿嬤回來接受遲到半個世紀的畢業證書,但多人早已作古。

至於裸奔,西方學生裸胸露臀如家常便飯;一到夏天,更是玉體橫陳,校譽並沒有因此淪喪。上周,倫敦商圈牛津街,更有商家聯合發起裸體購物打折活動,也沒聽說有誰擔心社會因此敗壞。

甚至我還看過幾次,有一些女同學,大白天蹲在草地上,竟然對著康河比賽撒尿,看誰尿得高,相當不雅。這舉動並沒有什麼意涵,只是調皮搗蛋,當然不需鼓勵,但也沒啥大不了。如果它污染了美麗康河,害河上鴨子中毒的話,儘管向環保局檢舉,但可別說什麼忠孝仁愛禮義廉恥。

長庚引來抗議不斷,焦點多在處罰過重,但輕重其實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於:你可處罰其行為違反秩序什麼的,但你不能說他可恥。裸奔也許違反校規,但它背後卻出於一種重然諾的價值信念。

執行校規可以,但該搞清楚你在懲罰一些什麼。遛鳥俠的行為或許違規,但它卻是高貴的,因為它展現了一種價值,而這事關誠信的價值,在這群魔亂舞的島上,失落已久。

因為呼籲學生拒服兵役而遭劍橋解聘的羅素,對學校這東西一向反感。他有句名言,「我隱隱地看到一個充滿喜樂的世界,在那裏,心靈得以擴展,希望無窮。」這些話,值得為人師表者細細體會,想想教育價值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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