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屎溺間

陳真2000. 6. 25.

原載《阿米巴醫學人文電子報》

學弟吳易澄的「高醫的人文想像」一文,對醫界或大學有許多期許、想像和反省,這些很重要,因為,「想像」、「反省」等等,是改變現狀的動力。在內容上,該文有許多不錯的想法。但仍有些地方,我不贊同。舉其一:吳舉了許多國外大學的例子,他似乎認為那些現象,代表了某種值得仰慕的「人文精神」。

比如,吳提到「哈佛大學足球隊員在比賽中休息時間在可以草地上小讀片刻的愛默森散文。」在我看來,如果這真是該所大學普遍的現象,那頂多是代表這所大學的足球隊真的很懶散,很沒精神,比賽應想辦法贏球,怎麼還一邊踢球一邊看小說呢?

比如,吳提到「麻省理工學院裡為了繳出報告而焦頭爛額的研究生,可以不甘寂寞地在學校宿舍的外牆塗鴉,大搞裝置藝術。」在我看來,這和台灣大學生四處亂丟垃圾、亂停機車、破壞租屋或宿舍設備,兩者的心態和「人文精神」是很類似的。

比如,吳又提到「劍橋大學的學生假日的賺錢方式,是為你撐一條小船,沿著康河一一介紹各個學院的歷史。」據我所知,這不是劍橋學生「假日的賺錢方式」,正確地說,這所大學一般是讓有錢人子女唸的,他們根本不需要、也不會利用假日去賺錢,假日頂多是去像泡沫紅茶店那樣的地方飲酒作樂,打打屁,看看足球,無趣之至。偶爾人一多,酒一喝,膽一壯,就會跑到室外鬧事,在街上鬼叫鬼叫,晚上從旁經過,如果你是外國人,務必十分小心人身安全,因為對方經常具有暴力攻擊性。

在某個重要意義上,劍橋這所大學幾乎可說是「與世隔絕」,它的學生,一般而言,不具社會意識,不太會關心社會上發生什麼事。這倒沒關係,問題是往往表現得像這個社會的既得利益者的「接班人」似的。於是,「嚴格遵守傳統規定」,大概是我能觀察到這所大學最顯著的「精神」了。「傳統規定」就像陰魂一樣,幾乎無所不在,如影隨形,動輒犯規。

比如,草皮修得整整齊齊,一塊一塊,連一朵小野花都不放過,小花一冒出頭就必須鏟除,真正是絕對的、徹底的整齊一致。而且,草皮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焉,只有教授能踩草皮,學生一踩,門房守衛就像博愛特區前的鎮暴部隊一樣,大約在三秒鐘內,就會立刻衝出,像驅逐野狗一樣,驅逐犯規者。如果你一時在校園迷了路,找不到人問路,也許可以去踩一下草皮,保證馬上就會有人衝出來。

我所屬的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是劍橋31 所學院中,「號稱」最「平民化」、最「社會主義」的學院,都讓人感到一股牢獄陰森之氣,其它學院更不用說了。絕大部份學院,一般連吃個飯,都還分正式與非正式。正式的,聽說還要先敲鑼打鼓,表示有教授或偉人也來吃了,全體起立恭迎。而且,教授不跟學生同桌,自己另佔一塊地盤,謂之high table(高腳桌?),高人一等的意思。教授吃完,再次全體肅立,敲鑼打鼓恭送出門。席中還會有專人口頌聽不懂的拉丁文經文,像在辦喪事一樣。

一個自由人,如果這樣繁文縟節地吃一個月,恐怕會得胃潰瘍。如果再加上拘謹萬分、裝模作樣的各種餐桌禮儀,各種複雜的刀叉器械使用規矩,並且總是有一群服務生在旁監視,像餵雞一樣,每一道菜按一定的「程序」進行,真是會吃到得胃癌。

不止這樣,吃飯的穿著也有規定。你若看到劍橋街上有人穿得跟企鵝一樣,黑袍馬褂白領巾紅圍巾什麼的披掛全身,打扮怪異,形跡可疑,不要怕,他只是要去學校餐廳吃飯而已。其實,在宿舍吃泡麵,都比吃這種文明大餐好。

劍橋最顯著的「守傳統精神」之一,也表現在所謂May Ball上。May Ball 就是大家盡量穿最名貴華麗的衣服,聚集一起吃喝玩樂;喝最貴的酒,吃最奢侈的菜。有時路過看到這樣的學生活動,我都還以為是奧斯卡在頒獎咧。感覺蠻像台灣一些有錢人家,嫁娶時,為顯示家世優渥和有實力,動轍席開百桌,請來歌舞團伺候和官員議員致詞,兩者之「人文精神」挺類似。

通常一張門票至少至少要台幣五千元以上,加上身上各種零件配備行頭及治裝費,一兩萬恐怕跑不掉。這樣的一種不具任何內涵,純粹玩樂比「奢侈」的花樣,據最新一期劍橋校園報紙說,一年花掉至少數百萬英鎊(台幣數億),花越多越光榮。

報上說,它是「最墮落、最無聊的劍橋大學文化特色之一」;在失業者一周僅靠40英鎊(台幣兩千)過活的英國社會裏,居然這所大學的學生卻花費鉅資玩樂。報上又說,「May Ball的唯一樂趣就是:嚴格遵守傳統」,而遵守傳統是為了顯示參與者的出身、品味不凡。

報上還說,難怪有一些優秀的英國高中生,畢業後不願申請劍橋就讀。大概是受不了這種貴族氣息。當然也有極少數劍橋學生看不過去,有時會在May Ball會場外書寫抗議文字或企圖潛入破壞。

我不是要「譴責」這些校園生活,我只是看不出來這裏頭有什麼高尚的「人文精神」。

吳易澄舉的這些例,全部是所謂「世界名校」,他似乎認為名校比較有人文精神,但事實上怎麼會是這樣呢?唸名校和這個人是不是很有「人文素養」(這是什麼碗糕?)完全是兩回事,甚至和這個人是否學術能力很好,也沒什麼必然關連。

事實上,只要有錢(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有一定的語言能力,有很基本很基本的研究能力,然後再加上一個適當的研究題目,申請名校不但不難,甚至可以說百發百中,至少我從未見有誰真的想申請劍橋卻沒申請上,任何人都申請得上,特別是以台灣人這種追逐名校的「人文精神」,錄取率更是百分之兩百。

但是,一個人的「質」或某種深刻的能力,並不會因為他唸了名校,受了什麼「薰陶」而脫胎換骨,除非基因突變。不過,很多台灣學生,唸了名校,往往「臉譜」馬上就換了另一套,儼然才子才女,充滿「人文精神」。

我當然不否認這些學校整體而言,學術出色,但是,學生一邊打球一邊唸散文,或偶爾去兼差撐船順便釣東方美眉等等等這些行為,跟「人文精神」有什麼關係?前者就跟有些人上班無聊帶小說看一樣,後者就跟台灣學生偶爾去速食店打工順便交交男女朋友打情罵俏一番,同樣的意義和精神。

經常在台灣聽到歌頌比如歐洲之街頭表演、街頭賣藝的說法,說什麼我們應該學習。憑良心說,那些文化現象,就跟台灣馬路上經常演布袋戲或歌仔戲酬神一樣,它們沒有特別好,也沒有特別壞,它們只是在某一個文化底下的某個偶然現象,我們必須把它們放回其所屬的文化架構下,才能理解,才不會產生誇大或自大妄想。

有些西方人很喜歡日本文化,喜歡學日本人點頭如搗蒜,或是講個電話嗨嗨嗨嗨個不停。學就學,反正也不犯法,也不是什麼壞事,可是,學的人若以為學到了東方社會的什麼人文精神,那就大錯特錯了;「精神」不會存在任何特定的、肉眼可見的東西或行為裏頭。

我認識一位美國某「名校」來英國留學的女同學,很喜歡中華文化,以說中文、寫中國字為榮,老喜歡找我聊天、問東問西,害我開始自我陶醉,原來我這麼有人文深度,我怎麼以前都沒發現?

有一次,我在研討會上無聊地在紙上塗鴉(假裝是在做筆記),寫上「陳真陳真」、「阿正」、「無聊」、「啊啊死死死」,中場休息時,她過來找我講話,無意中瞄到我寫在紙上的這堆中文字,驚訝地手摀小口,杏眼圓睜,好像發現李白再世似的,中英夾雜地說:「這是你寫的嗎?fantastic! I am really impressed….」她於是請我簽名留念,我就在她的筆記本封面,簽上大大兩個字:「陳真」。她還「欣賞」了老半天。

我發現,她似乎總認為我的一舉一動「背後」,有一種「中華文化的偉大精神」,其實我「背後」什麼也沒有,頂多是背上有一點青春痘而已。

在倫敦街頭看過幾次街頭賣藝,賣的「藝」比較特別,就是在地上列出十幾個大大的、本身沒什麼意義的中文字,後面都還會附上奇怪的英文「翻譯」。只要付一筆錢,老闆就會在你身上任何地方,用類似麥克筆,幫你寫上一個你自挑的中文字。那些字詞包括「實」(truth)、輝(shine)、福(happiness)、性交(sex)等等。

這當然挺有趣,看洋人連筆畫順序都不會,寫字就跟畫建築設計圖一樣,的確使我們的民族自信心大增。老闆寫一天的生意,我大約五分鐘就可以全部寫完;可是,如果他們以為懂了這些字詞就代表了什麼「崇高」的中華文化,那也完全是誤解。

我們懂中文就跟他們懂英文一樣,毫無特別,我們罵人三字經就跟他們罵人四字經一樣,毫無特別。奇怪的是,很多台灣人,尤其是平常不罵台灣髒話粗話的女生,卻以為脫口而f*ck或shit 很有「水準」,很「進步」,很「時髦」,很「前衛」,或甚至很有「人文精神」,動不動就shit 、shit、 shit、法克、法克、法克。聽了實在很痛苦,太造做了。有時真想問對方,既然妳這麼鬱卒,何不「發揚國粹」,乾脆用台語五字經或七字經,一定更能發抒情懷不是嗎?以罵英文粗口為榮,其實就跟西方女生花錢在肩膀刺個中文字「性交」卻以為很酷一樣。

我相信,如果我們真的希望有什麼碗糕「人文精神」,唯一能做的就是忘了有這麼一個東西。每天只要適當、適時地在正確的地方吃喝拉撒睡就夠了,餘皆餘事。越追求什麼精神,它只會離你越遠。

事實上,台灣社會整天高喊「人文精神」,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在說什麼,到底是什麼意思。會寫詩會打電動會拉琴會嚼檳榔會戴扁帽會抗議會關心社會會說英文等等等,哪些行為有「人文精神」?為什麼?

人文精神在哪?「道」在哪?也許就像莊子或老子說的吧:「道在屎溺間。」

「想像」人文精神是好的,但是,「妄想」卻只會自尋煩惱,憑添無謂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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