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與維根斯坦

陳真 2005 7. 28.

續《我的句子我的話?》

報導指出,7月號《皇冠》雜誌用『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做專題,「鄭重澄清:這首詩其實是張小嫻的創作,跟泰戈爾完全無關。」張小嫻還感慨說:「世上遙遠的距離之一,大概就是我的創作老被說成是泰戈爾的。」

這些話聽起來,彷彿很無辜,彷彿讀者水準很低似的。但如我前兩篇文章所示,這個「鄭重澄清」和「感慨」,都有誇大之嫌;若非無知,就是有意混淆一些微妙差異。

第一,人們只是誤以為她「那首」詩是泰戈爾寫的,而不是她的「創作老被說成是泰戈爾的」。張小嫻的著作我從未讀過,但光從她那首詩(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來看,我不相信會有人把「她的創作」(哪些創作?)「老是」說成是泰戈爾的;我不相信會有人看不出兩種心靈之間的「距離」。

第二,「遙遠的距離」做為一種「意像」(image),不就是泰戈爾的主要精神之一嗎?怎麼會「完全無關」呢?不但有關,而且大大有關。甚至泰戈爾的那首《生日》就一再出現「遙遠的距離」或「距離」這樣的句子。張小嫻只是比「遙遠的距離」多寫了一個「最」字。但妳不能說這個意念或意像就因此變成妳的原創。

我不是說張小嫻與泰戈爾境界相近,我是說,不管「句子」本身或做為一種語言意像,都跟泰戈爾「有關」。但我也不是說張小嫻抄襲,我只是說,如果有人馬上聯想到句子間的相似性,那完全可以理解。

我也不是說張小嫻絕對是從泰戈爾處得到靈感,我只是說,別把一個如此類似的句子佔為己有,更不要說這樣一種意像或意念是妳的原創,那就太誇張了。

妳可以說「那首」詩是妳寫的,但妳不能說「遙遠的距離」這個意念或這個句子是妳原創。

我甚至不敢說「遙遠的距離」是泰戈爾的原創,畢竟一種意念飄浮空中,任誰都很難對它宣稱一種所有權。

半個世紀前,劍橋有個哲學博士候選人,論文寫了許多年之後,毅然放棄。大家都很訝異,不是已經寫了一大堆嗎?那位學生說,「我發現我沒有什麼原創的想法可以寫。」維根斯坦聽到這消息很感動,跑去跟系主任說:「單憑他這句話,劍橋就應該頒給他一個博士學位。」當然,劍橋當局並沒有照做。

西方哲學上恐怕找不到一個比維根斯坦更具原創性的哲學家了,但維根斯坦幾次強調,他不願對他的想法宣稱一種原創性。但他也說,他之原創,不在於他所回答的問題,也不在於他所寫的句子,而在於他這個人的「個性」與他的「作品」之間形成一種「有機的」(organic)特殊關係。換句話說,是一個人的「精神」帶來一種原創性,而不是單一句子或單獨意念本身。

事實上,維根斯坦講的一切想法,我大概可以逐一找到思想源頭,或甚至找到他與古人之間的一種相似性。比方說,維根斯坦常講「意志」(will),這個「辭彙」似乎就來自叔本華,至於「意志」這個「意像」,卻似乎可以追溯到某些古印度數學家的想法,簡單說就是:你只要「願意」照我說的這樣演算,你就會得到同樣的答案。

至於維根斯坦的著名想法之一—「那不可說的」(the unsayable),我大概至少可以找到十個古人講過類似的想法。

既然如此,為什麼維根斯坦仍是哲學史上最具原創性的哲學家?這個原創就在於他的生命和作品間的一種特殊連結,而不是在於單一句子或單獨意念本身。

有人說,科學或許是進化的,逐漸往真理前進,但藝術或文化卻只是一種轉變,從這個形式轉變到另一個形式。但話雖如此,在無數轉變中,仍然可以找到一種連貫;幾千年來,文化各有不同,但人們心裏所牽掛卻沒有多少差異。研究邏輯、語言清晰的維根斯坦,一直在探究一種終極意義問題,不懂邏輯、語言曖昧的詩人泰戈爾,何嘗不也是在回答同樣的問題?

近兩年來,許多人認為,維根斯坦就是一個詩人。他自己也說,「哲學只能以詩寫成」。過去人們對這話感到莫名其妙,維根斯坦早期的邏輯語句,一堆邏輯符號,怎麼會是詩?至於晚期那些像在聊天一樣的日常生活句子,又怎麼會是詩?

這其實不是什麼問題,這只是看你對詩是一種什麼態度。有位哲學家說,「從你怎麼看待哲學,我們就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或什麼樣的哲學家。」同樣地,從你怎麼看待詩,我們就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或什麼樣的詩人。

泰戈爾是反詩學的詩人,不相信技巧與形式,他認為,「每一句帶著感情的句子就是詩」。他甚至不給詩下標題,詩不需起承轉合,片片斷斷都是詩。有些標題是後人所加。比方說《生日》,我若把它改為《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泰戈爾肯定也不會反對。萬物初始,一種巨大的距離宿命般地形成,虛無和孤獨如影隨形。

維根斯坦則是反哲學的哲學家,他認為,哲學沒有固定形式,甚至可以用一堆笑話寫成。跟泰戈爾一樣,維根斯坦一直為一種「意義的失落」所折磨。他們都不認為在這尋找中,有著什麼固定的語言形式必須遵守。唯一必須接受的,是一種「被給予的」(given)世界和生命。

當我們仰望穹蒼,感到天地距離之遙遠、生命如此虛無時,最終都還是得回到地面上。因為距離不在天上與人間,不在人與神之間,而在於生命與生命之間。就像有位比丘尼寫的佚名詩(?):「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我是憑記憶寫的,或許有錯)。

你也許會說,那麼,一切追尋不就白跑一趟?當然不是。生命到頭來都是死,但我們並不會因此就說生命只是徒然。如果你沒有走這麼一遭,哪有可能明白生命的滋味?就跟愛情一樣,生命風景無法轉述,只能親身經歷。

當你去了一趟外太空回來,人們問你,找到上帝了嗎?

我該說有或沒有呢?也許該說有,但上帝並不是住在外太空,而是存在人間,無所不在。

那麼,太空之旅只是一場徒然嗎?

我不會說那是徒然,我會說那是一種命。幸運的人,像隻野獸,活在當下,渾然天成,但總有些被「距離」所迷惑的人,家就在眼前,但他偏偏一直想找到他的家。在這一點上,維根斯坦和泰戈爾同病相憐,但他們終究都克服了距離,找到一條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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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啊!不是泰戈爾 是張小嫻

時報資訊2005.07.19

【李月華/台北報導】

兩個月前,立委邱毅告別親民黨,他引用「泰戈爾的詩句」(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剖析心情。最近,香港知名女作家張小嫻出新書,出版社特別在自家辦的7月號《皇冠》雜誌上用「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做專題,鄭重澄清:這首詩其實是張小嫻的創作,跟泰戈爾完全無關。

這段被誤會的美麗詞句,源自張小嫻1997年5月發表的長篇小說《荷包裏的單人床》。《荷包裏的單人床》也曾正式在台灣出版,不久後,張小嫻接到好友「水瓶鯨魚」告知:有人說,這句子取自泰戈爾作品。張小嫻很錯愕,明明是她寫的,怎會變成泰戈爾的?水瓶鯨魚拔刀相助,在自己的網站上努力替張小嫻澄清。

2004年冬天,張小嫻應邀赴上海近郊松江大學城演講。那裡的學生在會堂後排掛起了橫額,橫額上寫著:「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這個小動作,讓張小嫻很開心。

但是到了今年,張小嫻新小說《寶石魔牌》出書前,台灣立委又公開引用這句話,並且又說是泰戈爾說的。張小嫻感慨說:「世上遙遠的距離之一,大概就是我的創作老被說成是泰戈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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