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的戰爭與和平

陳真 2004. 7. 18.
(原載蘋果日報)

在紀錄片上看過生吃猴腦。眾人圍成一桌,中間有個洞,猴頭露出桌面中央,四肢固定桌下。腦蓋經過特殊處理,就像開罐頭一樣,稍微出點力就可掀開,露出紅白腦髓。小生命驚恐哭叫,眼神充滿恐懼和求饒。鏡頭中,有人伸出湯匙,挖了第一口品嚐。很快地,猴子不叫了,兩眼雙闔,臉上殘留幾行血跡。

我是半素食者,只吃魚蝦,從上小學起就不吃其它肉食。原因很簡單,因為家裏附近有個屠宰場,每天從那經過,觸目驚心;甚至看過脖子插著刀、卻仍掙脫逃跑的豬隻。其恐怖和可悲,遠遠不是生吃猴腦可以比擬。

特別是夜晚,豬隻哀嚎不斷。但也許因為距離遠了,原本淒厲的叫聲傳到耳邊時,卻顯得異常柔和,就像森林鳥獸孤寂的悲鳴一樣。那樣的聲音,縱使鐵石心腸,恐怕也要聞之垂淚。

生吃猴腦,眾人皆曰野蠻,但你可曾想過,桌上佳餚背後的血淚斑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平常因為看不到屠宰和飼養過程,於是吃起肉來不覺痛癢。吃猴腦當然野蠻,但文明人光鮮亮麗的飲食文化和養殖工業,卻製造了更多痛苦。我們之所以不覺痛癢,只因血腥被掩蓋,進一步從心理上隔離開來,彷彿那不是一種生命,沒有痛苦,沒有感覺,僅僅是一種食物。

這些供人口腹之慾的所謂「經濟動物」,處境就像戰火下的老弱婦孺,哀哀無告。當代戰爭號稱文明,但較之往日之近身肉博,死傷卻更多更慘,平民傷亡比率更要比二次大戰高出數倍,而我們卻反而不覺其野蠻。因為媒體幫我們「淨化」了世界,人們對傷亡已無感覺,它僅僅是一種數字概念,一套計算單位。就像打電動一樣,按鈕操控,遠距殺敵,比賽得分勝負。許多士兵下手因之毫不留情,因為他根本看不到血腥。

素食的伏爾泰曾經說:「如果動物會說話,我們還敢殺牠嗎?」我也相信,如果我們看得到戰火下的血肉橫飛和骨肉分離,聽得見孤兒寡母的哭泣,我們還會以戰爭為榮嗎?

甘地一直認為,素食是「非暴力精神」的核心。他說,判斷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不是看國民所得或學歷高低,而是看他們對待動物的態度。因為動物是更為弱勢的生命,如果人們都願意善待之,必然也會善待人類同胞。就算不是為了動物,也該為人性著想。一個不把動物痛苦當一回事的社會,成員之間也不可能善待。

許多哲人認為,肉食和戰爭有著共同根源,一樣殘酷。比方托爾斯泰說,「有屠場就有戰場。當我們的胃依然是動物墳場時,還能期望什麼理想社會呢?」中國亦有詩云:「千百年來碗裏羹,怨深似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且聽屠門夜半聲。」淺淺的碗盤裏,動物亡魂的怨與恨,累積得跟海一樣深;如果你想明白為何世上戰火綿延,那就在夜裏仔細聽聽屠宰場裏動物的淒厲哀嚎吧。

肉食對於動物就是一場戰爭,任人宰割,毫無招架之力。達文西認為:「總有一天,人們將視殺生如同殺人。」梭羅也相信:「人類不斷進化的過程中,必定會逐漸棄絕肉食的惡習。」我不知道是不是會有這麼一天,畢竟素食是艱難的,唯有天大的憐憫,方能克制那天生的嗜血之慾。

但我記得導演 Emir Kusturica 曾這麼說,他心裏常有著這樣一個聲音:「給和平一個機會,給戰爭一點浪漫。」我們渴望和平,但如果和平一時不可得,那麼,讓我們對戰爭多些憐憫、多點浪漫吧。同樣地,在動物不再成為刀下亡魂的和平之日到來之前,我們總是可以盡量減少其痛苦。吃牠可以,殺牠也行,但讓牠少受點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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