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捍衛者」與馬戲團

作者:李鑑慧
日期:1999, 6, 18
原載 中央日報

1999年初,英國著名的馬戲團主持人和馴獸師瑪麗奇波費爾德(Mary Chipperfield)及其公司被一名為「動物捍衛者」的動物權利團體,提出虐待動物的數十條條告訴。瑪麗奇波飛爾德最嚴重的罪名主要在十五次重踢一隻叫「土弟」的小猩猩,因為他不願進入冰冷的狗籃子睡覺。在對動物議題萬分敏感且執著的英國,這駭人聽聞的虐待動物案馬上成為各報章電視等媒體的熱門話題。被救出後的「土弟」,剎那間成為大眾寵兒,身心康復情形,緊扣大眾心弦。幾個通俗的大眾報,也以聳動全版頭條新聞追蹤報導案情發展;主要新聞報和電視臺也持續製作專題,探討整體馬戲團中動物表演的倫理問題。各動物保護團體當然更是趁著沸騰的輿論,推動全面禁止馬戲團使用動物從事表演的立法。

這次運動無疑地是動物團體一次成功而且有計畫的出擊。兩年前,「動物捍衛者」這組織派出兩名實地調查員,隱瞞真實目的,進入英國十二家馬戲團,暗中調查一般難為外人所知的馬戲團動物福利狀況。經過一年半的潛伏,這兩位調查員秘密拍攝了六百多小時的錄影帶,並完成一書面報告,全面性地揭露出巡迴馬戲團和冬季休憩所中的動物處境。報告結論指出,馬戲團的動物不但被剝奪自然環境,每日亦處於壓力狀態和輕重不一的肢體和言語暴力下;不管在訓練中或日常生活中,表演動物如獅子、大象、老虎、猩猩、海獅、馬、驢等都常受到毆打、驚嚇或恐嚇。而長期監禁之苦,更是馬戲團動物生涯的殘酷事實。巡迴演出中的動物平均一日有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時間被關在籠中,冬季休演時期,這些動物更是可長達六個月都被關在狹窄簡陋的休憩所柵欄中,沒有活動的機會。

馬戲團中動物的惡劣環境和待遇,久為不忍動物受苦之大眾憂慮。二十世紀初,英國即成立了第一個專門反對「表演動物」和「被囚禁動物」的團體,近幾十年來,抗議聲更烈,許多團體都發起過拒看馬戲的運動。過去也數度有馬戲團藝人不忍見動物受苦,或公諸虐待情事於媒體,或退出馬戲界,或另成立沒有動物表演的戲團。但是礙於沒有相關法令,官方民間單位向來無法進入馬戲團長時期並系統性地評估團中動物福利狀況。這次「動物捍衛者」的突擊行動,藉由昏暗顫動的秘密錄製影像,將許多不堪的鏡頭,如遭重踢時仍高伸雙手求憐的「土弟」、一隻母老虎被怒喝後尿流滿地、痛苦大叫的河馬被渾身重擊……,直接呈現在驚愕的媒體大眾眼前,反駁了馬戲團向來宣稱的「人獸親密和諧」的神話。後續而至的總算帳,龐大起訴工程的勝利,也讓英國最著名的馬戲團女藝人瑪麗奇波費爾德一夕間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無疑地,這次運動將會是英國動物解放運動在「表演動物」議題上一重要里程碑和前進推力,只是,這一片浩蕩東去的人道潮流,在改變時代的同時,卻也讓空氣中瀰漫著些許蒼涼和無情的霧氣。

在這場馬戲團界節節敗退的較勁中,動物團體理所當然式的勝利姿態讓熟悉英國動物保護政治的敏感之人,不禁懷疑這之中是否又帶有英國主流福利團體向來擺脫不掉的縱容權勢、打擊弱勢不遺餘力的作風。過去福利團體對上流社會狩獵傳統遲遲不檢討,而只忙著起訴下層受雇主壓迫,轉而虐待馬匹驢隻的車伕,早已為人所詬病。馬戲團動物表演之爭似又帶有如此之「柿子撿軟的吃」之嫌。

若將動物福利改革也當作是一種力之抗衡,馬戲團恐怕是幾個主要機構性的動物虐待中,如屠宰、賽馬、賽狗、狩獵、經濟性養殖、動物園等,最容易擺平的一個目標。這和馬戲團工業的特殊性有極大關聯。二十世紀末期的馬戲團工業,已不似百多年前那麼盛極一時。隨著城鄉生活型態的轉變,和各類五光十色的休閒娛樂如音樂戲院、大型觀賞類球賽、電視、電影等之興盛,巡迴馬戲團風靡老少,帶動全鎮生活律動和興奮之魅力已大不如前。

在這無情的時代變動下,除了俄國和東歐等國家贊助的馬戲團,西歐,美洲大部分的馬戲團都面臨逐漸黯淡的前景。但由於馬戲團業濃厚的家族性,各團大多仍代代承傳經營。而各馬戲團家族世代間悠久的鬥爭傳奇、恩怨情仇,再加上馬戲團的游牧性格,總是使得馬戲團經營者在先天上即處於劣勢,無法聯合對外交涉,鞏固其行業整體利益。當面對財力、組織動員力、媒體影響力都更加強大的現代企業化經營的動物福利團體時,往往只能束手,等待對方以化整為零的方式一一解決。這種體質上的特殊及其與動物保護團體間的懸殊實力,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改革團體訴求內容和作法的拿捏取捨。

察看近幾十年來英國最大規模之動物保護團體「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RSPCA)之立場,只見全面性要求停止馬戲團動物表演,卻未見以相同的標準要求其他以動物營利而造成動物受苦之龐大工業,如賽馬。對於賽馬這一本萬利,多為貴族巨賈和各大企業財團支持的跨國性工業,動保團體顯然禮貌客氣多了。動保團體向來只是尋求協調和溝通,要求「改善」對馬匹之待遇,然而靠馬匹競賽賭博的本質,早已支配決定了不當剝削利用動物的模式。反觀馬戲團中之動物表演和照顧,似有更大的改善空間,但動物團體卻是無可商量地要求全面禁止動物表演,拒絕開放交涉討論空間,或尋求其它如管理、稽查等處理方式。長久以來,動物團體雖仍未促成全國性的禁止法令,但運動已使全英兩百多個地方議會決議禁止有動物表演之馬戲團於公有地演出。

十多年前,RSPCA原欲藉學術專業報告背書其主張,故委託一著名動物行為專家瑪莎(Dr. Marthe Kiley-Worthington)調查探討馬戲團動物的福利問題。但當這份報告做出不應全面禁止動物表演,強調應鼓勵改善動物福利之結論時,RSPCA反而不加以採納考量,並拒絕出版。這種預設立場,並排除相反證詞之作風,讓人不禁懷疑動物福利團體做為一推銷人道想法的現代企業,在講求績效、媒體能見度、甚至募款能力的同時,是否連改革目標、訴求的選定,甚至協商之空間,都無可必免地受到投資報酬率之現實支配。

瑪莎後來自行出版的調查書,提出了在這議題上幾個值得思考卻少被討論的面向。在比較馬戲團、動物園、牧場、和自然環境等動物生存環境後,瑪沙指出,改善馬戲團動物處境是刻不容緩的工作,但是完全禁止「動物表演」這個人和動物的互動模式,則另牽涉到動物權利以外的有關人、動物、自然的問題。許多動物權利捍衛者要求讓動物回歸自然,遠離人類日常生活,且認為動物為人類所做之任何表演,在本質上都是不自然、不平等且對動物屈辱性的行為。但是否將動物都野放回森林,與人隔絕,才叫「自然」?人類由叢林走入都市文明,在這演化過程中不斷與動物界其他物種互相依存,許多物種也因而被馴化,進入人類社會,共同生活,這是否能稱為自然的演化?若從演化史看,動物何嘗不也是如人類般,時而遷徙,時而順應變化,且能夠學習適應多種外在環境。過去許多的馬戲表演如黑熊跳芭蕾舞,大象倒立,走大球,或許違反動物本性甚遠,但在已高度馴化動物如貓、狗、馬等,在不受苦、且基本物質情感需求都能滿足的情況下,一些順應動物本性激發引導出的技能,如跳躍,跑步,站立等動作,是否完全仍須加以排斥?若如此,瑪沙憂慮,人類對「自然」之迷思,反而會將地球社區帶入一「人」與其他動物區隔的「物種隔離」極端。她希望,馬戲團這個人和動物特殊的一個交流空間,在改善動物生存條件後,仍能夠保留。

人獸交融互動的理想究竟有無辦法落實在四處遷徙公演的馬戲團,或許仍有爭議之空間,但瑪沙確實也點出了動物捍衛者在激昂抗議外所不願多思量的人與動物關係的另一種可能性。

馬戲團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型態。各地廣場上一夜間樹立起的頂天帳篷,瞬息帶人進入另一個神秘而充滿幻想的王國。在擁擠喧嘩又充滿木屑味和人獸氣息汗水的空間,動物的演出也曾帶給無數代的孩童最原始的驚奇和震撼。這撼動人心的第一類接觸,可惜至今多數仍是許多動物遭受驚惶、打罵以及忍受漫長監禁之苦而來。這一代的人們幸而終於反省到動物亦有自身的價值,人類不應將自身的快樂和需求建立在動物的痛苦上,且不論再如何偉大的藝術也都不得不受這人道標準的檢驗。只是,「動物表演」是否完全如許多動物福利團體所稱是不應存在人類社會?人類與動物的關係究竟該往如何的一個方向發展?怎樣的互動和距離才是合乎自然倫理的?這些問題都仍待討論,且不單牽涉馬戲團中的動物,也牽涉人類社會中其他的動物圈養型態,如寵物飼養、動物園、農場動物、競賽動物等。

在這條人類緩慢朝向人道演進的過程,和其它機構如農場、動物園,甚至飼養寵物的家庭相比,馬戲團業者這一為數不多且游牧為生的族群,承受了過多的譴責和注意力。當曾經紅遍歐洲、皇室貴族皆曾肯定的瑪麗奇波費爾德被媒體描繪為「執迷不悟、冷酷無情的女巫」,受動物捍衛人士群集叫罵扔砸時,其心中想必無限蒼涼。

其實,做為一種大眾表演事業,沒有觀眾的鼓掌叫好,戲碼也無法延續;馬戲團藝人不過是替觀戲的千萬大眾擔負了罪名。更廣地來說,時代的價值標準不會是任何個人所必須負責,複雜的社會經濟因素,歷史條件,往往比個人更有決定力。近世興起的人道思想不是一群較聰明或較有正義感的人們的傑作;相同地,不合乎時代的陋習或野蠻,亦不會是渺小個人之惡所成。人道主義與動物權想法發展至今日,許多改革往往只缺臨門一腳,輕舟即可過萬重山,但在這場與馬戲團抗衡的運動中,自認為身負重責大任的許多正義人士,卻還真那麼滿懷鄙夷地重重踹下一腳,洩怒於特定個人之上,反令人不禁倒抽寒氣。

在人道改革工作上,自栩為「動物捍衛者」的人類,或許能做的、該做的都沒那麼正義或神聖,但是,思考人類與動物長遠關係,卻是一不能省略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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