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神都窩囊,何況人?

陳真 2005. 7. 25.

有人說馬英九打敗王金平是人氣打敗人脈。人脈不健康,人氣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應該讓基本是非打敗一切才對。

當你面對某些事表示不滿,「人脈」就會說:「哎唷,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給你一個方便。」但我不是客氣,我更不是要求一個「方便」,如果大家都不方便,那我也不要這種方便。我如果只是要一種「方便」,輪得到你來「給」我方便嗎?依你看待人事物的「邏輯」,你算老幾?

我不是要方便,我只是要一種所有人的基本權利和尊嚴。這不是施捨,也不是一種禮物,裏頭更沒有所謂自己人不自己人。

但台灣人很奇怪,一方面痛恨特權,卻又一方面超仰慕特權,以身為特權為榮;表面上說厭惡權勢,但整個人生之所做所為卻朝著權勢擠破頭。如果這樣,那你就不應該批評特權,不該批評什麼功名利祿,因為你怎麼可能批評一種你很仰慕的東西?那不是矛盾嗎?

相反地,大家都滿口理想,歌頌理想世界,但那些所謂理想,既不用拋頭顱,也不用灑熱血,頂多只是灑點墨水或汗水而已,卻根本找不到人來做。開記者會亮相或選舉幹部,大家很喜歡,搶著來,但是,折信封、貼郵票、搬椅子、準備茶水麥克風,卻沒有幾個人肯做。

我遇過的每一個人,都說他痛恨特權,痛罵功利主義,我好像還沒遇過一個例外,但如果大家都真的這樣,那麼,到底這個讓我們感到痛苦、感到鄙夷的社會,是由哪些人組成?難道「好人」全給我遇上?

在一種權勢當頭、人脈當家的醜陋社會裏,日子是很窩囊的。

第一,你的存在價值,彷彿不但不是獨立的、不是頂天立地、不是老天爺賦予,而是像什麼股票行情一樣,依附於某一些肉眼可見的「業績」上起起伏伏。「業績」好,「潛力」強,則「價值」高,反之亦然。這樣一種「有條件」的「存在價值」,是哪門子價值?就像媽祖或土地公讓我中樂透、得大獎,我就拜他、犒賞祂,請人跳脫衣舞給祂看,以資「答謝」,感謝祂的「靈驗」,反之則砍祂的頭,做為懲罰。這是哪門子信仰?

但你看,台灣有多少神佛雕像被砍頭。我有一次在水溝裏還發現一名土地公的屍體,很慘。他不但身首異處,而且臉還被用火燒焦,黑黑的,本來我還以為受害人是關公。在這種社會裏,連神都窩囊,何況人?

第二,「業績」永遠只有那幾種,不外名,不外利,權勢二字而已。於是,當你聽到這樣的話就不需訝異:「誰誰誰已經是某某醫院第三號人物,有厚望焉。」「誰誰誰現在當 XX 長,跟他說一聲就行。」「將來您肯定是XX 長吧,有厚望焉。」「以你的『實力』,屆時弄個什麼什麼,肯定名利雙收!」

這些話,其實就是罵人的髒話,意味著你是個心裏猥瑣、沒有自尊、沒有頭腦、沒有美感、沒有個性的窩囊廢。不但把自己的存在價值拱手讓人,而且自貶人格,自我降級依附在某幾個業績項目上;猥猥瑣瑣,戰戰兢兢,這不是窩囊廢是什麼?

第三,你很難跟那些把你當「自己人」的人共事。或者說,在一個以「關係」決定是非利害、人脈當道的社會裏,人脈壓倒了一切,包括壓倒基本是非和權利。當你為自己伸張權利,沒問題,亮出你的「人脈」+「實力」,立刻 pass,自己人嘛,「有關係」就沒關係囉。

但你如果是替「別人」抱不平,「自己人」就會開始納悶想不通,到底怎麼了?他為什麼要替一個「下人」講話?他為什麼要為一個「陌生人」與「自己人」為敵?他為什麼要為一些沒有好處可撈的事情「犧牲」?

接著通常就是「談條件」:「你是不是需要一些什麼?請儘管開口。」「一定是誰得罪『你』,我們會給你一個公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們同意給他一些方便。」

你一定無法想像這個所謂「方便」是一些什麼,是一些諸如這樣的事。比方說:

某某人胃痛便血一年,但他必須忍耐,你不該去管這樣一些「下等人」。「好,既然你一定要這樣吵,我們只好讓她就醫,但這其實是法律所不允許的。」(它媽的我就不信台灣落後到居然有這樣的法律,不許外勞生病就醫?若要就醫,就必須以「犯下過失」為由遣返?)

某某人流浪街頭撿破爛二十年,能力上無法自行辦理各種證件,比方說身份證補發。「他必須自己來辦!!」「咦?不是可以蓋章簽名委託嗎?」「不行不行!!我們必須當場看著他簽下委託書。」「可是,我若有辦法請他當場來簽委託書,哪還需要委託?」…無數莫名其妙的刁難。

沒關係,咱們亮身份吧。「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你不知道你們大老闆是我的什麼人嗎?」「喔,歹勢歹勢,小的錯了,小的馬上帶禮物到府上給您磕頭賠罪。」

OK,事情辦成了。但是,當你事情辦成,你還是覺得窩囊,因為取得特權就是一種侮辱和貶低。我們要的是平等,是尊重,是所有人都一體適用的原則和權利,不是要一種特權,不是要你來給我 PLP,不是要一種方便,不是要一種與眾不同的特殊待遇。

我發現,這裏頭有一種信任上的障礙以及一種理解上的困難。簡單說,人們常說相信你,但他其實完全不信;他無法相信,甚至無法想像世界上會有跟他不一樣的人。就跟大家說「信耶穌」一樣,嘴巴說信,但幾個人真的相信那些「鬼話」?

這是一種信心危機,自以為信,但其實不信。當別人說他相信你的什麼時,你也只能聽聽就算,當做是被人吃豆腐。因為他是否真的相信你,根本無法偽裝。不是嘴巴上說信就是信;如果他真的相信你,他怎麼還會對你有這樣那樣的評價或厚望?他怎麼可能還會對你講這樣那樣的一些話,或問你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

至於理解上的困難。簡單說就是,他只能理解一種內容,但無法理解問題不是出在內容,而是出在形式。

比方說:別評價「我」。意思並不是說你不要罵我,而是說,不要把「我」當成一種可以評價的對象。我就是我,我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根本沒有講話的餘地,那不是一種可以討論的題材。不管好評價或壞評價,都是評價。生命需要了解,而不是需要解釋或分析。如果你愛一朵花,你斷然不會去解釋她,就好像你會去解釋或分析你媽嗎?「解釋」是科學家的工作,但生命卻與解釋無關。「我們解釋大自然,但我們卻只能了解生命。」

人們卻往往以為,只要是「好」評價就沒關係。但評價就是評價,一切評價都是一種褻瀆,重點不在評價的內容,而在於「評價」本身這個形式。你可以說明自己對某個人的感受,但你卻無法進一步分析、解釋對方這個「人」。你要解釋也可以,等他死了,或成為公眾人物,或寫進了教科書之後再說吧。

同樣,當我們說:「不要談八卦」、「不要當眾洗內褲給大家看」,意思並不是說你可以談一種「好」八卦。八卦就是八卦,八卦沒有好壞之分。內褲就是內褲,並不是洗名牌內褲就沒事。八卦之可鄙醜陋,跟八卦「內容」無關,只跟八卦這個「形式」有關。

信任上的障礙,使他不相信世上居然有人會跟他不一樣。不管你說得如何清楚,他都無法相信,因為雙方的「世界」長得不一樣,他無法想像另一種世界,他無法想像一種厭惡權勢聲光人脈,渴望平等安靜與正直的單純世界。

理解上的困難,使他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內容上,卻不知道問題不在內容,而在形式。

我很鄙視台灣挺流行的各種什麼「個人新聞台」或「部落格」,我並不是鄙視他們的某種發言內容,而是鄙視他們誤用了這個形式。比方說,他們經常把當它 e-mail 使用,當眾洗內褲給大家看,甚至努力評價他「人」,努力洗別人的內褲,似乎完全沒有討論「事情」「事情」「事情」「事情」「事情」「事情」「事情」的能力。

我之鄙視,並不是因為他們講錯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們講了許許多多根本不該講、根本不是一種可以討論的東西。就算創作寫散文,也該寫成一種文學,一種哲學,而不是講一堆其實他人根本無法理解的生活資料,如果你只是要洗內褲,為什麼要洗給大家看呢?

維根斯坦自始至終一直強調這一點:我們只能講那些可以講的;至於那些不能講的,就應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就是完全不出聲,而不是努力把它講「對」。這不是講對講錯的問題,而是它根本不可能講。一切不能講的事,都不該講。這是一種基本的美感和道德感。

這些話,我大概重覆講了幾千萬遍,「信徒」幾乎滿天下,據說差不多可以成立一門宗教了,但我懷疑有幾個人真的相信,並且真的理解我在講什麼。

除了信任上的障礙及理解上的困難,更大的問題是意志,也就是說你也許信了、懂了,但你就是不願意做或沒信心去做。

一行禪師常被人稱頌,但稱頌他的人別忘了一點,他講的那些漂亮道理,並不是一種言詞,而是一種行動,一種生活方式。他為那些理想,付出多少代價,遭受多少折磨、誤解和迫害。稱頌他的人,往往有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把「道理」跟「生命」割離,彷彿只要把道理「講」出來,就等於「做到了」。

可是,天底下會有這麼廉價的理想嗎?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理想,你今天有可能過著這樣那樣的生活嗎?如果你真的在乎一萬公里以外的人的人權,你不可能對著就在眼前的人權事件說它「沒什麼」。

齊克果說得沒錯,「如果你真的照上帝的教誨行事,你在這世上將寸步難行,飽受折磨。」維根斯坦也說,「意義就是一種用法」,當某些字眼並沒有真的以某種方式排列使用時,你無法說它具有什麼意義;他說,句子本身是毫無意義的,它們是在一種「生活」或「生命」裏頭「取得意義」。如果你沒有那樣的生活,不管你說什麼,都只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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