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看世界的方式

陳真 2001. 5. 11.

原載【南方論壇】

你太體貼「偉人」了,恰恰證明我的說法。我要說的就是:為什麼大家這麼體貼「坐政治牢」的人,卻一點都不體貼那些比方說在險惡環境中工作的勞工?同時,我們其實不該忽略一件事:正是我們「看人大小眼」以及「西瓜倚大邊」的心態,造成這些「偉人」過去悲慘的遭遇。

如果我們真的希望悲劇不要再發生、不要再有被迫害的「偉人」,那就應改變看世界的方式,不要再被聲名地位所迷惑,不要再用各種外在事物,比如身份頭銜學經歷或權位等來區分人的存在價值,而應該把人看成「人」,而不是看成一種「身份」。

人就是人,是道德地位平等的一種生物,沒有高下之分。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他的痛苦就是痛苦,不管有沒有公義在裏頭,不管有沒有什麼「偉大」的社會意涵,都是紮紮實實的痛苦。

比方說,張俊雄現在是「偉人」了,他雖沒坐過政治牢,好歹也「對抗」過國民黨,因而付出一些代價。大家四處捧他,尤其最近各種專業團體更是肉麻,擁戴、讚美加握手合照,挺噁心。但在他還沒走紅,也就是還沒掌權之前, 誰管他苦不苦?

張俊雄是拉我加入「黨外公政會」的介紹人。記得有一次,他問我有沒有其他同學可以找幾個來「聚聚聊聊」,我蠻為難,當時是1986 年或更早,班上會有誰想跟一個「陰謀暴力份子」「聚聚聊聊」?再說,全班很可能不超過三人聽過他的名字。

當然,後來政治比較開放之後,學校有極少數勇士敢接觸這些「陰謀暴力份子」,但我記得,其中有位很反國民黨的學長,第一次跟著我去黨外服務處時,他居然堅持把摩托車停在兩百公尺以外,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若停在服務處門口,情治人員一查車牌,他一生前途豈不完蛋?

再說陳水扁好了,他的夫人遭受「疑似政治車禍」,又被「抄襲第一名」的東海哲學系教授馮滬祥所誣告入獄,附帶罰款三百萬。所以,當時同志們就發起「一人一元輪椅行軍」的抗議活動,在街上發傳單,並且挨家挨戶請民眾一人捐一元,看能不能捐到三百萬,表示有三百萬人倒彈這個政治案件。

結果,在高雄縣,發傳單發到了一個私人診所,一個醫生面帶鄙夷,大聲跟護士說:「你拿十元給他!」說完,小心翼翼拿醫療夾子,把桌上傳單給夾起來,當場丟到垃圾桶。

在那個時代,這醫生如此鄙夷我們,我能理解,但我很疑惑,他為什麼不用手,而要用夾子把傳單丟掉?後來,阿耀(戴振耀)跟我說,那是因為他怕留下指紋。可是,那時是八十年代中期,應該還不至於恐怖到這種地步,所以,我估計這位醫生其實只是想藉此表露他對我們的「不屑」。但我好奇的是,這位醫生,現在還會這麼「不屑」陳水扁嗎?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偉人」,我只是想打碎那極少數人有意無意營造出來的一種偉大假象,把眼光拉回到「一般人」的真實生活,而那才是我們該關心的。如果兩者之間有所衝突,我寧可打擊「偉人」之偉大,也不願見到我們「一般人」之真實痛苦被矮化或忽略。

坐黑牢或家破人亡之後,當上黨主席或總統或有的沒的,這樣的「回報」還不夠「體貼」嗎?一個女工,每天出沒工廠、日夜折騰、任人宰割,卻只能賺那一點點錢,永無翻身之日,不是更痛苦嗎?為什麼我們反而從不體貼這些人?

比方說,我有一些朋友或病患,本來好好的,畢業離開學校之後去工廠,沒多久,有的夾斷手指,有的扯下整片頭髮;年紀大一點的,往往得了一堆職業病。感覺好像他們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打仗,其中有百分之若干的「折損率」。彷彿他們不是人,而只是一種「人力」,可以換算成多少利潤和支出。

有一次,有個朋友被機器夾斷兩根手指,老闆「留用」他,但卻每天嫌他工作效率差、動作不靈活。我問他:「是你自己不小心嗎?」他說:「沒有啊!我們很多同事都被機器夾斷手指。」我說:「那你把公司名字給我,我去找勞陣幫忙,要求公司改善。」朋友默然,搖搖頭,眼淚一顆一顆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

所有這一切痛苦,主流社會從不給點尊重。當然,我也不致於笨到真的希望主流社會「給尊重」,我只是想戳破一個虛構的、「偉大高尚的」犀牛皮。

就算講「為公義受難」、講你所強調的「政治牢」好了,全台灣這樣的人及其家屬,不是成千上萬嗎?為什麼我們從來對他們都不聞不問?

我認識或聽過許多人,一個個被判死刑或無期,或坐了多年黑牢,刑求得滿身烏黑傷痕,家破人亡,但台灣社會有沒有給他們一點「回報」和尊重?假設他們要來幫大家簽名、合照,誰會希罕?誰會把合照公佈在網路上或貼在店面門口炫耀?如果要找人也去跟他們「聚聚聊聊」,幾個人想去?如果是去跟陳水扁或張俊雄「聚聚聊聊」,那我想,大概會有幾十萬人來報名參加吧?

再說,統派也一堆人坐牢啊!不但坐牢,而且坐得比獨派更淒厲,可是,當下的社會,有沒有給點尊重?沒有!反而視為「敵人」。

人們所體貼的,與其說是「為公義受難」的人,不如說是抬舉、巴結那些當紅或當權的人!

記得 1987-8 年時,我在班上負責製作一份「實驗診斷學」講義。我利用空白之處,貼了幾句根本沒什麼政治性的文字,內容包括十九位哈佛教授聯名為殷海光之死致哀的一小段歷史文字,另外還包括這麼一句名言,大意是說我們總是傷害那些為我們努力的人,卻反而抬舉那些傷害我們的人。

另外,我還在講義中貼了這麼一首詩。那詩叫《盼望》,是林雙不寫的,但以方素敏女士名義在黨外雜誌發表,描寫林義雄。詩大約是說:「人家說你是好漢,我就哭了,我寧願你只是孩子的父親…我燒飯洗衣,你下田工作,在一定的時間回來….」

結果,警備總部派人連夜包抄印刷廠。講義後來雖然還是出刊,但許多人被約談被恐嚇。小小一件事,搞得很恐怖。不但警總大力製造恐怖氣氛,班上當然也有一大堆忠黨愛國人士公開跳出來叫罵。而這些都還只能算是「明的」,至於「暗的」,那就太可恨了,說來話長,姑且不提。

我只是要說,國民黨沒那麼壞,至少,不比他的「支持者」壞。怪異的是,這些殺氣騰騰、正義凜然的老K支持者,現在卻幾乎都一律是阿扁的熱情擁護者。這不是很奇怪嗎?當民進黨還沒那麼爛時,大家對它唾棄有加,當它爛得一蹋糊塗,爛到終於執政時,大家卻反而馬上轉變態度,死忠支持。

也許可以這麼說,這個社會的真正「老大」其實從來都沒變,只是看誰能贏得「他」的歡心而已。我所謂「老大」,指的就是某種「以功名利祿決定是非成敗」的價值觀。

至於核四公投促進會的苦行,苦行很好,問題是它並不苦。它這麼一點「苦」如果也稱得上苦,那全世界至少有五十億人活在水深火熱的痛苦中。我敢說,如果有個職業叫「苦行」,有大餐吃,有美美的飯店可以住,有專欄讓你「呼籲」大眾;每天走在路上,一路風光明媚,後面還有旅行車一路保護,保證不會被車子撞到。然後,大家都說你很棒,很偉大,很感人。如果有這樣的工作,我想大概會有兩千萬人想應徵:

「苦行徵才,免經驗可,待優、供膳宿,可健身,福利多,無風險。瞬間本息可回收。應徵資格:歡迎各界紳士淑女名流菁英。」

講苦行不太好,畢竟我只是個參與者,講我自己1994 年發起的「禁食呼籲、改造媒體」好了,短短三天,我收到的毛襪熱水瓶圍巾等,數量之多,大概可以開一家百貨店;信件鮮花卡片傳真等,成百上千,連華視員工都偷偷送鮮花來。

可是,如果我不是個醫生,不是和某種「主流共犯結構」有所「掛勾」,人們會在乎我餓不餓肚子嗎?我不是要貶低自己的作為,也不是要貶低別人的好意,更不是想傷害這麼一大群同志或朋友,我只是想說:這社會真是太不公平。

我並沒有說我們該「得道」或「悟道」,正好相反,我要說的是根本沒有「道」可以悟,那只是一種會吃人的假象。

簡單說,我們與其崇拜「偉人」,不如崇拜自己家的小白。有些東西是勢不兩立的,當一堆「高尚名人」站起來時,吾等「凡夫俗子」就得統統倒下去。因為,所謂「高尚」就是「高」我們一等,連痛苦都高我們一等,品性也高我們一等,聰明才智更高我們一等,除了血壓,什麼都高我們一等。可是,這些統統純屬虛構而不是事實。

我們應該把眼光從當紅的「名人」、「偉人」身上移開,轉而注意自己和周遭的「普通人」的痛苦,這樣的一種「視野的調整」,有助於我們「看清楚」這個世界。

世界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們看事情的方式;當我們改變看世界的方式,事實上我們就改變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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