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理性與和諧安定

陳真 2005. 8. 6.

有一本黨外雜誌叫《第一線》,是「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輝所創辦,那是一本言之有物且言論相當「激進」的黨外雜誌。記得雜誌背後有兩句「座右銘」,大約是說:「溫和但堅持,理性而強硬。」(原文或許與此有點出入,但大概意思是這樣。雜誌放在台灣,沒帶在身邊。)

內行人一定知道這兩段座右銘很重要,不但重要,光是這兩段話就可以查禁這本雜誌了,因為它標示了一種有別於當時軟弱和稀泥、「小罵大捧」的冒牌反對運動。簡單說,他不是真的反對你,他只是跟你撒撒嬌,要糖吃,糖是什麼?糖就是某種職位、機會、方便,某種名位、人脈、關係,甚至某種物質,比方說金錢。

除了撒嬌,就是發牢騷,小罵大捧。簡單說,把一種原則問題矮化成技術問題或法律問題,或是把一種正當性的問題,矮化成一種利害盤算的相對性問題,或是乾脆把主僕地位顛倒過來,感謝僕人的「德政」,頂多是主人向僕人依據「正常管道」,提供一種「建設性」的意見。

這些作法或想法,並非全盤皆非,是對或錯得看它放在什麼時空下來談。但在當年那樣一種時空,這些都是包藏禍心、廣為統治者所歡迎的一種言論與心態。與其說國民黨是靠派系買票或白色恐怖來維持政權,不如說它更是靠一種具有壓倒性主流地位的思維模式。在此一思維底下,所有反對聲音都會變成可笑的噪音,就像什麼不入流的小丑一樣。

這主流思維有兩個成份,一個叫理性溫和,一個叫和諧安定。不信的話,你只要花點工夫查閱當年各種資料,「溫和理性」和「和諧安定」這兩個詞大約一天平均出現 150 次,如雷灌耳,就好像我們現在每天聽到「恐怖份子」或「愛台灣」的頻率那樣。

國民黨操弄的絕不是政治性口號,比如「反攻大陸解救同胞」或後來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它所操弄的是「溫和理性」及「和諧安定」這樣一種通俗溫馨詞彙。如果有人要研究這段時期的一種「政治思想史」,那他應該把焦點放在這樣一些概念上才對。這些表面清純中立的通俗溫馨詞彙,才是真正具有絕對殺傷力的政治概念,更是一種「大規模毀滅武器」。

在「溫和理性」的大帽子底下,當權者把反對者轉化成「溫和理性」的反面詞,也就是「鬧事」、「激烈」、「衝動愚昧不會思考」、「沒出息只會叫」等等「非理性」印象,更轉化成「暴力」、「騷亂」、「破壞秩序」等等意味著躁動、危險兼低能的一種形象。

「溫和理性」及「和諧安定」這個詞和這概念,特別容易受到中產階級及大都會主流男女的愛戴,那幾乎就是這一類人士的屬性和品味特徵,他們欣賞一種彬彬有禮,一種溫和謙恭,一種循序漸進,一種長幼有序,也因此,當時國民黨最喜歡講的經典台詞是這樣:

「政府非常歡迎一種具有『建設性』的批評,而不是『為反對而反對』,不能非理性,社會安定和諧不容少數人破壞。」

經典句子還有:「民眾有批評意見,政府很歡迎,但應該循正常管道反映。」

這樣一些話,就像一種台灣最大的宗教,每天覆頌聆聽幾百遍,包括課堂教堂,包括報紙電視,乃至一般人的日常對話,都是以此思維為基礎,以此互勉,以此評價人格,評價教養水平之高低貴賤,乃至精神狀況。

以前各大學常邀請許多學者專家名人來演講,他們有個共同特色,那就是強調溫和理性,電視上也是,幾乎都明示或暗示這樣一種基本思維。簡單說:

「我們不是不歡迎你批評政府喔,我們很歡迎的,我們是民主國家,怎麼會不歡迎呢?但你要理性,要指出解決辦法,提出建設性批評,而不是只會批評。」

也因此,當你批評時,你周圍那些很主流的阿西就會裝模作樣故做思考狀,問你「解決之道」在哪裡,或是裝模作樣「提醒」你說某某問題「舉世皆然」,比如貪污舉世皆然,世界各國都有貪污,我們不要只會批評,我們要幫助政府找出解決之道。我們應理性思考,提供政府建設性意見,而不是只會罵。而且,你提供意見必須「循正常管道」,不能在街頭或在非法刊物上批評。

說這樣一種思維模式是台灣當時最大的一種宗教,大概不為過。當然,它目前已屈居弱勢,由另一種「愛拼才會贏」、不擇手段、反覆無常的野蠻宗教所取代。

記得大約是 1988 年吧,有一回,高醫照例請來一位「學者專家」演講,給大家洗腦。那大概是我參加過僅有的極少數校內演講之一。那位教授說:

「我們應溫和理性,提出建設性意見,又不是家裏死人,幹嘛舉白布條?」

全場鼓掌,一片笑聲,他受到鼓勵,於是繼續說:

「舉白條幹什麼?若不是辦喪事,豈不是自我作賤?好好的管道你不反映意見,偏偏要這樣鬧!」說完用力搖搖頭,做出無可奈何狀。

又是一片掌聲。

他繼續說,

「政府可以容忍批評,但不能容忍違法。外面有些人說政府不民主,但是,不民主他們哪還能講話?」(一片掌聲)

「在台灣,根本沒有人會因為批評政府而坐牢。」「那些坐牢的人都是違法,政府只是依法行事把他們抓起來。」

我當時聽了很不滿,於是就舉手站起來反駁。我說,「光是我直接間接認識的人,就有二十幾個人還在牢裏,我看不出來他們違了什麼法?(那時美麗島案件的相關人士都還在牢裏。)國際特赦組織說他們是良心犯。」

那位學者專家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場面,客氣地請我坐下,開始顧左右而言它。講完之後,匆匆跑下講堂,以小跑步姿勢,跑過來跟我遞名片、握手搭肩,說不妨做個朋友、改天找機會喝茶聊聊等等。幾個同學也圍過來,臉上帶著一種鄙夷。

鄙夷什麼?鄙夷你在「鬧事」,鄙夷你「激烈」、「非理性」、鄙夷你「破壞和諧」。若不是人格有問題或精神狀況有問題,怎麼會如此異於常人?人家我們都這麼理性,努力思考如何解決問題,只有你一直在那邊「鬧事」、「謾罵」。

「謾罵」這個詞,其實就是國民黨發明的,可我今天卻看到林義雄把它撿來用,套在媒體頭上。沒錯,台灣媒體沒有一家稱得上正當,全玩扭曲事實的把戲,但說到「謾罵」,只有在那些「擁護政府」的媒體如台灣日報,才看得到那種人身攻擊式的謾罵吧?這些媒體很奇怪,它們不像報社,反而比民進黨文宣部更像文宣部。可是,媒體之所以是媒體,而不是傳聲筒,正因為它就事論事,絕不擁護任何當權者,這是媒體的基本美德。

林義雄甚至還肯定民進黨最近撤回七個有線電視台的執照,說那只是「依法行政」。林義雄還說,若有不滿,應該「向有關機關爭取」,但若因此譴責民進黨傷害言論自由,他「不敢茍同」。如果是在十年前,我若聽到林義雄講這番話,肯定會訝異得去撞牆,但現在一點也不訝異了。問題是,如果「依法行政」能合理化這種「政府控制媒體」的顛倒是非,那麼,國民黨過去抓人關人,哪一次不是「依法行政」?

一群人,當他掌握政權,他所使用的大規模殺傷武器其實都還是差不多,依然是「依法行政」、「溫和理性」或「和諧安定」等幾個概念。(當然,民進黨比較厲害,他兩手並用;他骨子裏並不相信這一套,他相信的是「愛拼才會贏」,簡單說就是不擇手段。)

我之所以從龍應台一出現,就在黨外雜誌罵她,原因也在此。所謂「惡紫之奪朱」,表面上,她彷彿是個反對者,批評政府種種不當舉措,但都只是批評一些很技術面的東西,並且鼓吹一種好萊塢式的、以某種西方庸俗主流為範本的所謂「溫和理性」。表面上說,「中國人,你要生氣!要生氣!」但講來講去不外就是溫和理性。

所謂「生氣」,是怎麼個生氣法呢?龍應台說,人家德國人遇到馬路上有坑洞,一定是打電話給市政府養工處,要他們改進,但台灣的計程車司機被馬路坑洞給坑到,卻破口大罵國民黨這個貪污政權!龍應台認為這顯示出台灣人民素質不夠,不夠理性,不夠文明。

這就是我所謂「小罵大捧」,小小的罵,大大的捧;表面上批評政府這裏不對那裏有錯,但全是一些小問題,或是把大問題給膚淺化成一種技術問題。「中國人!」你只要「生氣」起來!循正常管道向「有關單位」反映即可。這就是龍應台所謂「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的思維內涵。

我聽了火氣大,於是在黨外雜誌上寫了一篇幾千字長文叫《野火不大,火氣很大。》沒想到這篇文章卻被偷走,收錄在《龍應台風暴》一書中。我很「生氣」,「循正常管道」打電話給出版社,寫信給龍應台,後者幾次都不理不睬,至今仍不理不睬,前者倒是睬我了,但對方卻說:收錄你的文章在龍應台的書裏,是看得起你,你還吵什麼?

此事略過不表。我要說的是,龍應台這種思維內涵,因其粗淺,因其反智,因其溫馨(感覺很像好萊塢的溫馨品味不是嗎?「生氣起來!」然後政府就改善了!), 更因其高貴(與西方文明的某種連結所帶來的一種高尚感),因其安全無虞絕不會出事(簡直可說是健康讀物,可以納入教科書,保證政權康泰。小孩看了之後,絕不用擔心他會言論惹禍或變成恐怖份子,越看越主流,越看越有成就),因此十分容易受到主流男女的青睞。

我記得吳祥輝在黨外雜誌上也罵過龍應台。他說,龍應台那種言論如果稱得上批判,那麼,那些龍哥龍妹們聽到黨外雜誌這種直搗蔣家政權正當性的言論,豈不是以為遇到了外星人?

我之所以認為龍應台的《野火集》以及她後來一直到現在的言論思維是有害的,正因為它不但不具任何改革性質,甚至只是更加鞏固某種反智主義,某種理應捨棄的吃人心態及庸俗品味。

龍應台,就像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戒嚴時期統治者的化粧師,化粧語言「貌似」批判,實際上不批也不判,頂多只是對統治者撒撒嬌發發牢騷,背後卻隱含一種更為愚昧的效忠,一種臣子般的「理性」與順從。

但半票讀者別誤會,我指的是她的文字,不是她的人品;我不是指什麼祕密交易,也不是在講某種陰謀論,我指的就是像《野火集》這樣一種不痛不癢卻「包藏禍心」的化粧文字,以及文字裏頭所瀰漫的一種封建反智,一種唯西方庸俗主流是從的品味。

各位只要這麼想就能明白:龍應台的文字如果真的具有一種對當權者或主流品味的顛覆性,那麼,在那個年代,她早就被打入黑牢或家破人亡。記得那時應該是 1985年吧?政治高壓程度大約是 1990 年的十倍以上,稍微批評一下政府就會被「點油做記號」,影響你的各種人生前途及生意等等。龍應台如果真的很猛,她會沒事嗎?

四年後,1989年六月,學姐只是因為擔任高中班聯會主席,在校刊轉載我寫的一篇文謅謅、為貧病兒童及雛妓發聲的《台灣的小孩不值錢?1988年兒童人權報告》,馬上就被退學。同年年底,我就被以叛亂罪移送法辦,然後開始長達數年的各種折磨,幾乎走投無路。

我們當時只不過是高中生、大學生,我就算以黨外人士身份常寫文章或上台演講、助選,又能有什麼實質影響?但是,如果我們在當時已經頗為開放的1989年的政治環境中都仍然難逃毒手,那麼,龍應台的「影響力」那麼大,在更為高壓的1985 年,國民黨會讓她的書一版一版地大熱賣,而不會給予任何打壓嗎?有可能嗎?當年為虎作悵的中國時報,打壓、抹黑反對者都來不及了,豈有可能捧出一個真正對國民黨政權具有殺傷力的文化明星?

我不是要否認龍應台當年的影響,我只是否認那種影響是有益的、根本的、具有批判與反省深度的;那非但不是啟蒙,而是進一步愚化。

我總覺得,統治者都很聰明,他永遠知道誰是他真正的敵人,誰是他的盟友。就好像日本人一來台灣,不是殺那些親國民黨的人,反而是殺那些反國民黨的人。為什麼?有位日本將領說得沒錯,他說,「你既然會反國民黨,你就會反對日本人。」

為什麼?因為當年的國民黨和日本其實都是「同一國」的,他們有著類似的思維品味、類似的價值、心態和作風。將來共產黨來了,我看倒楣的也絕對不會是眼前這些「愛台灣」人士或政客(他們必然照樣吃香喝辣),倒楣的是那些專注於社運或真正渴望自由的人。為什麼?因為他們比較具有批判性和顛覆現狀的危險,而這才是當權者所痛恨。

但龍應台卻以啟蒙者自居,大言不慚,相當得意。在我看來,她不曾啟發什麼,她只是進一步鞏固了一種蒙昧主義及好萊塢式的品味及世界觀。

不管是「理性溫和」或「愛台灣」,愚化的字眼不一樣,但骨子裏卻毫無兩樣,都是一種馴化,使你失去抵抗力和思考能力,變得傻傻的、乖乖的。

後記(2005. 8. 16.):剛看到一篇文章,為了健康著想,沒仔細看。但是,消化不好、需要催吐劑的,不妨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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