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架的 519

陳真 2007. 7. 15.

原載蘋果日報

1986年的 519,黨外發起首次群眾抗爭,要求解嚴。軍警特傾巢而出,威逼利誘參與者及家屬,無所不用其極。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許多人寫下遺書。帶著當年足以砍頭的「反戒嚴,抗蔣家」布條,高雄黨外人士相約深夜兩點於三鳳宮前集合上車。特務滿佈,一路跟隨;百般阻撓下,車子在黑夜中持續往北飛奔。帶頭的黃昭輝一路講解鎮壓時如何防護頭部,眾人默然無語。夜已深沉,卻沒有人睡覺;窗外一片黑,載著一群手無寸鐵的「暴力陰謀份子」,駛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那樣的恐怖、徬徨與悲傷,實難言表。

沈從文曾說,當轟炸來襲,人們平常互相之間的一些疙疙瘩瘩便全都不見了。519沒有槍炮聲,但人心總是厭惡不義,統治者長年的跋扈不仁,反倒讓零零星星的各方異議者由點而面,結成一塊。鎮壓未果,群眾抗爭便如野火燎原,從此不斷。但歷史畢竟不同於科學真理,519也絕不是一小撮所謂英雄志士的故事。與其說歷史是有關過去的事實,不如說它是當下一個個故事;事實不加以故事化,事實本身將無從理解。歷史發展或有其邏輯,故事卻不該從一而終;逝去的有限時光,卻有著無限細節,故事既然可以這樣說,便能那樣說;說故事的權力與故事的可能性,不該被政府政黨媒體或輿論和市場所壟斷。

文史哲不分家,歷史本應如詩歌文采之「無用」,可是,越是落後社會,歷史卻似乎越有現實用途;於是統治者一上台,便忙著收編歷史,彷彿只要綁架了對過去的解釋,便鞏固了當下,擁有了未來。紀念解嚴無可厚非,拿它搭選舉舞台卻令人厭惡。昔日同志,今日高居廟堂,這些帶有某種後現代解構色彩的選舉高手,操弄歷史的手法與態度卻極其「古典」,幾與前朝舊臣無異。本應流動多元的歷史敘述,卻依循權力起伏,往一種政治正確的方向型塑;於是,小飛俠大戰惡魔黨,犧牲奉獻自由民主,一切功勞歸我所有,萬般美德吾黨所宗。

當歷史刻意掩飾其主觀性與故事性,以真理形象出現,歷史便不再是歷史,而只是一種文宣廣告,為商人和權力者服務。從愛中華到愛台灣,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到美麗島先賢先烈,從愛這國到愛那國,歷史縱然流轉,但我們對於歷史的理解方式卻似乎仍在原地踏步。劍橋政治思想史教授Istvan Hont說得對:「歷史是懷疑主義者的工具」,歷史不光是要我們「知道」,更要我們「懷疑」,「它幫助我們提問更好的問題」,幫助我們對蒙昧與欺瞞提高警覺,而不是在舊有的錯誤上一再循環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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