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暴力:心中的花朵

陳真 2006. 9. 29.

《新使者》第97期, 2006.12.10. 出版

黎巴嫩烽火蔓延,一位聯合國官員心有餘悸表達對以軍瘋狂攻擊黎國百姓之訝異,他說,他看到的不是一兩座公寓的倒塌,而是一整片平民住宅區被徹底夷為平地,連街道都消失了,殘骸散落,一片狼藉。在這恐怖戰火中,一位當地女記者哈娜蒂(Hanady Salman)把周遭所見所聞用 e-mail陸續傳給遠方朋友。有一天,她信裏這麼說:

「這或許是我寫給你們的最後一封信。我很想念你們,我跟你們其中一些人甚至還沒有機會碰面,但我總感覺你們彷彿就在身邊。沒有你們,我不知道如何渡過這樣的地獄。你們就在那裏,陪伴著我,使我更能堅強;每一天,你們賦予這一切事物深厚的意義;人們的故事傳揚,痛苦獲得慰藉,而這也是我能為我的同胞所做的。當我知道人們願意聆聽,並為之惆悵,這將使一切獲得重生。」

十八年前,在那人權犯忌的年代,我曾不自量力籌組過台灣第一個兒童人權團體,反對童妓,主張免費幼兒醫療保險,一小撮烏合之眾有著一個共同信念:「只要有一雙真誠的眼睛陪我們哭泣,我們就沒有為生命白白受苦。」(羅曼羅蘭語)如果你問我,萬彈齊發與感同身受的淚水,哪個力量大?我會毫不猶豫選擇淚水。哈娜蒂這樣一封信,打動我的心,彷彿漫天而降的炮火頓時都能化為如雨淚水而不再恐怖,彷彿一切死去的、毀壞的,在淚水滋潤下都能重生。

十八年前的某一天,我初次來到高醫小兒科見習,注意到一個全身插滿管子患有先天疾病的小朋友。那陣子,我一如往常來到醫院,先翻翻病歷,然後跟在資深大夫後面查房。可有一天卻發現,病床空了,那個小病人呢?我回到護理站,發現病歷裏頭夾著一張紙,上頭蓋個章,寫著一個臨床縮寫 AAD,我問護士啥是AAD,護士說,就是「不聽勸告自動出院」(Against Advice Discharge)的意思。可是,「他情況不是很不好嗎?為什麼還要自動出院?」護士丟下一句話:「家長沒錢」。我繼續追問,「這樣的事很普遍嗎?」護士默然。

兩年後,我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急診室當實習醫師,有一天夜裏,來了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女生,急性腹痛,疑似盲腸炎,得開刀。家長拉我到一旁,問說大約需要多少錢,聞言之後眉頭深鎖,表示經濟上有困難。這話被小女孩聽到了,竟然拔掉管子跳下床,一路滴著血往外衝,吵說不看醫生了,要回家,幾乎拉都拉不住。

這些事曾經碎了我的心,而我就是這麼「出社會」的。如果沒有這樣一些事,我往後的人生也許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但「我是誰」對讀者毫無意義,我並不想談我自己,可我今天如果不是要談一種知識,而是要談一種類似「淚水」那樣的東西,「我」就成為唯一的主詞。我不可能光談美、談道德、談宗教、談戰爭、談上帝、談非暴力卻不談我自己。就如維根斯坦所說,一切道德敘述都只能以第一人稱發言;因為這類敘述是那樣一種東西,存在於某個人跟他心目中那個神之間的一種「竊竊私語」。它並不是一種知識,所以無法教也無法學;它更不是一種行為指南,因為發號施令的權柄不在人手裏。它只是一種個人吟唱的詩歌,一種私密告白,一種一人聖經。維根斯坦說,那就是良心,而「良心就是上帝的聲音」。

世上各種主義告訴我們應該這樣應該那樣,可是,難道非這樣那樣不可?當然不一定,畢竟一切主義都只是一種人為概念。概念既然可以被提出,就能被廢棄,但良心卻非如此。我們或有各種想法和主張,或有各種宗教,但卻只有一種良心。我們對是非善惡的判斷容或不同,惻隱之心卻極其類似;人心總是厭惡不義。在這一點上,即便敵對雙方仍然一致。人世善惡紛擾,但人心對善的渴慕,卻不曾消失。它或許一時褪色,或許蒙塵,但正直與憐憫終究根植人們內心深處。如果你相信這一點,那你某種程度上就已接受了非暴力(nonviolence)的「基礎」(foundation)。

非暴力是一人聖經,但這「聖經」卻存在每個人心中;它以第一人稱「我」為起點,卻以「我」之消失為終點。唯有透過「我」的眼光和心靈,真理和世界才有可能被認知,但我們只能「屬於」真理屬於善,而無法「擁有」它們。維根斯坦說,「心理學上那個『我』,並非道德的主體」;因為每個人都能聽到上帝的聲音,但那聲音卻不屬於任何人。在那悲憫的源頭,「我」消失了,唯一存在的是上帝的聲音;個人無法行善,一切所謂善行不過是在呼應和見證這樣一種聲音。當上帝跟你講話,除了你之外,旁人聽不到;但上帝的聲音並非歸你所有,它既是一人聖經,但同時也是所有人的福音。

甘地說,「非暴力消弭了宗教差異,讓我們從中學習欣賞各宗教共同之美。」甘地的孫子 Arun Gandhi 1994 年編了一本書叫《World Without Violence》(沒有暴力的世界),書中一位作者 Brian Willson 談到非暴力的基礎。他說:

「非暴力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內在平靜的外在顯現,對我們自身與萬事萬物之間那神聖的連結之渴慕與仰望。那是一種態度,一種察覺與理解,透過表達個人內在深沉的正直,藉以榮耀這樣一種神聖的連結性。這使我們有勇氣挑戰那些傷害此一連結的力量,激發一種無條件的愛;面對暴力與傷害,非暴力信仰者願主動承受,迎向痛苦與艱難。」

非暴力使生命在無辜的痛苦中獲得救贖;英國學者Alastair McIntosh 如是說:「藉著理解萬物間那終極的連結性,我們也終將能真實地面對內在最深沉的自我。」相反地,在講到暴力的根源時,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Ralph H. Salmi 說,「在一種個人至上的因素中,連結感(sense of interconnectedness)消失了,暴力被誤以為有可能帶來一種社會改造。」他說,非暴力乃是與此截然不同的一種世界觀,前者相信一種以個人為基礎的心理學或生物與社會科學,把暴力自然化,視為本能,視為一種能帶來社會進化的合理手段;但非暴力卻相信萬物休戚與共,禍福相連,相信所有生命是個整體,相信生命內在那彼此無法切割的善性與先驗連結,任何作為與之牴觸,都不可能帶來良善結果。

一人聖經並非獨善其身或強調個人修為,而是藉著個人深沉內在,體會萬物存活的共通基礎,共通的善。許多哲學家及非暴力信仰者相信,非暴力源自這樣一種休戚與共、與萬物融為一體的連結感或親系譜(kinship)。相反地,暴力則是依賴一種人我有別、時空有異的錯覺與幻想;也就是叔本華所常批評的「瑪雅的面紗」(The Veil of Maya),在面紗底下,真理被掩蓋,時空帶來一種人我區別與得失焦慮;可當面紗揭開,世界無非是個整體,手足互助,生死一命,一物並不高於一物。

非暴力的工作,無非就是建立這樣一種連結(Making the Connection),使世界成為一個整體。維根斯坦說,所謂的倫理眼光就是一種美學永恆的眼光,而「永恆的眼光,無非就是把世界看成一個整體」。他說,他的哲學工作就像蜘蛛補破網,旨在讓人們「看出連結」(seeing the connection),把破掉的補起來,讓斷裂的重新癒合;我們互有差異,但卻在同一張網上,世界是一個整體。他人失色,我也將隨之黯淡;對手的受害,不可能是我的獲利;旁人的恐懼,只會讓我的尊嚴受損。就如李敖譯自十六世紀英國詩人兼神學家約翰唐恩的詩句:「沒有人是孤島,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要為本土應卯。…一旦海水沖走,歐洲就要變小。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減少,作為人類的一員,我與生靈共老。」

印巴衝突不斷,很多人說,甘地的非暴力失敗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中東紛擾未曾一日休止,但我們並不會因此對相關宗教的存在失去信心。Arun Gandhi說,「甘地在印度或已被淡忘,但世人卻一直記得他。」世紀之交,甘地過去所對抗的英國選出千年代表人物,在各項民意調查中,甘地卻總是名列一、二。就跟使徒傳教一樣,非暴力的工作並不顯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它無關輸贏,它不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鬥爭,而且正好相反,藉著己身之無害與主動承擔痛苦,激發雙方共同善念,使惡事停止。

記得以前黨外圈內同志間常有這樣的嘲諷:甘地如果來到台灣,面對「萬惡的國民黨」,甘地將「肝腦塗地」。意思是說英國人很文明很紳士,所以甘地能成功使印度獨立,但非暴力若遇到蠻橫不講理者,將無用武之地。這話不合史實,而且也誤解非暴力精神。英國鎮壓印度和平聚會民眾絕非警棍打破頭而已,而是槍桿子集體射殺,一千多發子彈能打死一千多人,等於是近距離一個個瞄準射殺那般的冷血鎮壓。

但甘地說,非暴力的精神無非就是「恆久忍耐」。一個人不管如何大權在握或呼風喚雨,現實上所能成就者原本就極其有限。可是,非暴力所能做的,不但最小,卻也最大。非暴力的原始意涵就是「無害」,人微渺如塵,無助於世界,可他願意盡其所能不去傷害這個世界,並願意主動迎向痛苦。人力所能為者,恐怕沒有比這更大。佛經上這麼說:「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當你無懼暴力,暴力就失去它的壓制力量;當你甚至願意主動迎向暴力與痛苦,而不願加害任何人時,你的無辜,施暴者也必將垂淚。

總部在英國的著名反軍火貿易組織 CAAT(Campaign Against Arms Trade)估計,英國政府每年約販售兩千五百億台幣的武器;而且大部份是賣給各獨裁政權,販賣對象包括世界上四十個被評估為最殘暴政權中的三十個。這些輸出武器,每年在世界各地殺害上萬名兒童。CAAT說,反軍火貿易是本世紀一個綜合性終極議題;萬法歸宗,各種社運議題終究得回到武器貿易這個根本問題上。他們認為,只要把點燃戰火的那些「柴料」(武器)拿掉,仗就打不起來,至少衝突不會因為軍火商及周邊政客的龐大利益而加劇。

拿掉柴火自然是一個好方法,但如果人們根本不願執行點燃柴火的工作,就算有再多武器也不過是一堆紙糊的玩具。這種以良心抵制軍令或法律的精神,也就是梭羅「民不從」(civil disobedience)之非暴力的原始由來。這裏頭有個「命令」上的順位,簡單說,我願守法,我願服從軍令,但法律或命令或各種形式的規範都必須在良心之下。我不願做某些事,因為上帝在心裏對我講話:「你這樣做是錯的!」上帝的命令自然應該高過所有人為的命令。

以色列有個非暴力組織叫做Yesh Gvul,翻譯成英文就是「There is a limit !」(凡事有個極限),鼓吹士兵拒絕執行違背良心的軍事任務,讓良心而不是讓軍令來主導自己的行為;與其「殺人而後哭泣」(shoot and cry),不如「不殺人也不哭泣,不在佔領區內服役。」數千士兵響應而入獄或受審。該組織有句名言,相當動人:「總該有些事是正直的人絕對不幹的!」(There are things that decent people don’t do!)這就是良心。良心人皆有之;非暴力並不是要求我們成為聖人,而只是要求我們順著那最基本的良心走,就像遵循一種邏輯法則那樣。維根斯坦說,「在這個根本意義上,邏輯跟倫理是類似的」,都是一種「你非得如此不可」的上天命令。

這世界並不是由各種人為主張或意見或主義給架構起來,世界不過是由一些基本如邏輯般的簡單法則給搭出個座標。沿著座標走,風雨再大都不會使我們害怕或迷路,因為這座標不是黨綱黨章,不是理論不是主義,不是一種人為發明的東西,我們沒有理由對它失去信心,就好像我們沒有理由對一加一等於二失去信心一樣。與其說世界需要改造,不如說世界需要一種回歸,回歸到一種非關人力的本來面目上,讓良心與悲憫起作用,讓一切主義或見解,統統擺回它們應有的卑微位置上。

良心並不是一種策略或戰術,甘地說,「非暴力就是聽從良心」,但「非暴力並不是一種你可以憑著個人意願隨時可以穿上隨時又能脫掉的漂亮禮服;它紮根在內心深處,與生命須臾不離。」它的力量不在於強大,而在於柔弱,不在於強制,而在於順從。甘地說,「我們越是無辜,我們就越有力量。」無辜就是無害,他說,「當我們自願像數千綿羊那樣無辜走進屠宰場時,就是勝利來臨之時。」把非暴力視為一種強制手段是完全錯誤的,甘地說:「任何情況下,非暴力絕不行使一絲強制的力量。」「強制是一無是處的,它只會帶來一團混亂。」「使用強制手段者,就是犯了故意行使暴力的罪。」「非暴力是使自己受苦,而不是使暴君受苦。」

暴力不光是指肢體暴力,更包括言語羞辱與抹黑。甘地推崇非暴力,但並非不使用暴力就是非暴力。甘地很反對以不適當的方式談論非暴力,他說,我們不該跟窩囊懦弱的人有口無心地談論非暴力,那只是在傷害真理。他說,「非暴力是勇者的武器,而不是懦夫的盾牌。」非暴力不該成為懦夫的藉口;如果在暴力與窩囊之間只能二選一,甘地說他會毫不猶豫鼓吹大家使用暴力。他說:「在戰場上殺人與被殺,遠勝懦夫。」戰士只死一次,「但懦夫在他們死亡之前卻窩窩囊囊死過好幾次」。「我寧願印度人拿起武器為他們的榮譽而打殺敵人,也不願見到他們窩囊無助地在羞辱中茍活。」

齊克果說,熱情(passion)是宗教的基本元素;維根斯坦說,「宗教不是由一組條目組成,智慧是蒼白的,熱情才有血肉。」如果宗教聽起來很八股,那不如說愛情。人人都說我愛你,但任何感情無非就是一種熱情,而不是一堆有關愛的字眼,也不是一組特定行為。熱情無非就是當真,當真就是在乎,在乎跟不在乎是兩種世界,前者使事物獲得意義,後者只是一些空洞說詞。

甘地說,「非暴力是一種宗教」。但我寧可說它是一種愛情。愛情不是一種知識,不是一種談論,在談論之前,你得先是個戀人。維根斯坦說,「如果你不是活在真理中,如果你不是那樣的人,不是過著那樣的生活,你不可能講出真理。」因為這一切非關知識,更不是一種議論話題。甘地說,「如果你要改變世界,那你得先讓自己成為你所希望的那樣一種世界。」非暴力是一人聖經,你唯一能改變的其實不過就是你自己,如果你連自己都改變不了,世界怎麼有可能被你改變?

二十幾年前,我一上大學就加入了黨外,常常必須跟許多人接觸,於是印製了生平第一張名片。我在名片上印了以賽亞書第二章一段話:「將刀劍打成犁頭,把槍矛打成鐮刀。這國不舉刀攻擊那國,他們不再學習戰事。」二十多年了,在生活重擔下,年少熱情早已消磨殆盡,可是,每當我想到聖經上這些話,心裏依舊澎湃,激動不已,不知道是因為它句子美麗動人,還是因為它所描繪的遠景說中人們內心普遍的仰望?

三年前,在以軍例行性鏟平巴人民宅行動中,一位美國大學生若雪柯利(Rachel Corrie),以肉身阻擋推土機而喪生輪下。她的死,感動許多人。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仍然渴望隨著Pat Benatar的音樂翩翩起舞、渴望交男朋友以及畫些好笑的漫畫給我的同事看,但我也同時想要制止(以色列所做的)那些惡事。….這不是妳和爸爸當初決定生我時所希望我來到的世界;這也不是我以前看著卡碧圖湖(Capital Lake)時所說的『這就是我所要的開闊世界,我要進入這個世界』時所指的。我並不想進入一個我能毫不費力過著舒服生活的世界,卻全然不知道自己其實也參與了滅種的暴行。」

若雪感動我甚深,但並非因為她的死,而是因為她的熱情之真實。可當我們讚賞若雪,並不意味著若雪只有一個,而是千千萬萬個,就好像偉大母親無所不在一樣。當她死了,透過死亡的力量,我們見識到她的容顏與真情,可是那千千萬萬仍然活著或默默死去的「若雪」,她們事實上就在我們四周,儘管不為人所知,但就像山裏的花朵,並不會因為無人看見而減少一分的燦爛。如果非暴力是一種良心的呼聲,那麼,這一切並不特別,因為良心並不屬於聖人,良心只是一種常態,但常態人事物卻最為動人。雖然我們看不見所有的花,無法盡收眼底,但透過對常態的理解,彷彿世上所有的花就綻放在我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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