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當人看

陳真 2007. 2. 25

原載蘋果日報

去國懷鄉,返鄉卻如異鄉;家鄉依然親切,依然陌生。八卦充斥,新聞節目保證沒有新聞,二十四小時連播探討郭台銘林志玲舞步衣著髮型,究竟踩到美女右腳或左腳,記者帶你來看看;至於馬路,兇狠如黑道,車子永遠比人大;人們對你身材尺寸的興趣顯然遠高於公眾利益。「頭髮為何不染黑?」「為啥不美白?」西方人不曾對我如此「關心」。「你是醫生?」接下來肯定是表揚你屬高薪階級;彷彿你跟他圖謀同一人生目標,有著同樣美學品味。「瞎密?你不知誰是蔡依林?難道你只會唸書不喜歡音樂?」「天啊你沒去過KTV?生活不會太乏味嗎?」眾人吃喝場面更宛如選舉造勢綜藝節目翻版,人們逼你當小丑,只差沒叫你穿白雪公主裝跳芭蕾。各種侵略性言行,讓人飽受驚嚇。

洋社會永遠是別人的家,但他們當我是個「人」,凡屬私人領域,凡我所應得或個人品味,人們不敢造次,即便英皇老子也無此斗膽,因為在做為人這一點上,你我並無兩樣。但同胞卻不把我當人看;他們只在乎你的身份,據此決定權利福祉。官大錶準,身份不但影響權益,也影響是非。所謂「大人物」生了病,群醫殷勤出動,只差沒像古人親嘗糞便診療;但社經低下者卻往往得不到基本尊重與處置,特別是那些失去自主意識無法為己發言者。在這樣一種不平等社會中,被捧者別得意,因為捧不過是貶的同義詞;人們並非真心敬重你做為一個人,而只是抬舉你的身份權勢。

我因公返英數日,昨天在圖書館遇見沈恩教授﹙Amartya Sen﹚﹙劍橋三一學院院長,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當時我抱著一堆期刊送交櫃台小姐審查,她表示對此業務不熟,要求等十分鐘再由資深館員決定。Sen排我後面,對方同樣請他等十分鐘。十分鐘後館員仍未出現,那小姐見我臉上出現三條線,接過期刊反覆翻閱後說應可影印,但Sen仍被要求繼續等候。一直到閉館前半小時Sen才獲准影印,進到影印室卻無空位,而我也沒讓他先印,於是Sen只好一直等到閉館才失望離去。我知道這沒什麼,我絕不是要表揚他親民愛民什麼的,那同樣是一種封建思維;可當他離去時,看著背影,我心裏卻起了一陣激動。

返國前我用沈從文的話「勉勵」自己:「夾著尾巴做人。」台灣人不明亮喜歡來陰的,不好惹,凡事應視若無睹低調噤聲以策安全。但胡適有句話說:「曾經是山裏的小孩,便永遠是山裏的小孩,他很難學會匍匐前進。」對家鄉人事我無膽冒犯指責,但沈恩這一幕,對西方人微不足道,對我們來說卻像個美麗的夢不是嗎?一個社會除了平等地把人當人看,難道還會有什麼更崇高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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