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力亞: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三)

國內唯一公開病情的艾滋女大學生朱力亞(三)

《南方人物周刊》採訪

文《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江華
日期:2005. 6月(?)

我手足無措,沒有人能幫助我。我僅僅是一個病人,甚至應該比肝炎病人更讓人感到安全。我看到,這個知識份子成千上萬的校園,竟然在艾滋病常識普及的今天,做出了讓我驚訝的決定。他們不能、也沒有權力把我趕出校園,我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不能因為我攜帶病毒,而讓我流浪四方。為什麼不多點對年輕人的寬容,保護我在大學校園的自由?

我對學校感情複雜,它是我的大學,我愛它。如果他們足夠理智、大度、理解,感染HIV病毒的我,是不會讓他們蒙羞的,他們善待我,只會讓他們得到尊敬。–朱力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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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3日,長江邊的一座城市。

各種生命蓬勃著儲藏了一個冬天的力量,紛紛開始綻放新的一年的青春。在校園裏,外語系22歲的女生朱力亞和往常一樣,快樂地學習和戀愛著。

下午到晚上,她聽到了自己生命的枝條清晰的斷裂聲音,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體被一種力量,連根拔起。這個只有22歲的生命,開始失去土壤,陽光,水,和空氣,無所依託。

這個力量,就是一種叫HIV的東西(人體免疫缺損病毒,艾滋病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從2002年到2003年的某個時候,獲得愛情的朱力亞,身體裏的一個T4細胞悄悄地等待著,它捕獲了來自她的愛人,來自巴哈馬的馬浪身上的、直徑約為100~120納米的球形HIV病毒,它與朱的T4淋巴細胞上的CD4受體結合,釋放、整合,進入朱的DNA中。

AIDS–你在愛情中殺戮我青春

人物周刊:這幾天,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天?

朱力亞:追究起來,我的人生其實是在2004 年 4月3日那天下午開始改變的。我們老師的一句話:“你知道嗎?他感染艾滋病已經發病了。”這句話,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包括我生命的長短。

馬浪, SYDNEY,巴哈馬人,27歲,一所著名大學的醫學留學生。當時不知道是艾滋病,覺得是肺結核,從2003年11月開始我就發現他肺部感染了,我當時以為上火啊什麼的。

2004年開學,他的病還是那樣。他打電話告訴我,他病了。那是4月2日,我幫他洗衣服。我和他,最後一次做愛。

第二天他說去北京,我說去北京幹什麼,他說辦點事。4月3日早上他走了,下午那所大學外事部門通知我們學校外語系找我。我就此和痛苦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4月4日早上,在幾個老師的陪同下,來到了疾病控制中心,我當時真的不想檢查,就想迷迷糊糊地過去——如果不檢查的話可能還有一絲幻想,不至於對自己打擊這麼大。那個大學的外事處通知我們學校校辦,只有系書記、學生處處長他們倆知道,當然,後來校長也知道了。他們說檢查一下,沒有的話更好,有的話就要及時治療……

人物周刊:4月3日你開始懷疑自己攜帶了病毒?

朱力亞:我很敏感,感覺誤差一般很小。我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一點也不後悔。愛情是不攙雜任何雜質的。我不恨他,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愛他,愛得很深。

我活23歲了,我對未來的最壞最壞的打算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種結局,現在我的生命和人生已經定性。我覺得我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人物周刊:你的世界開始下雪。

朱力亞:那種感覺呀,我現在演還演不來(笑)。我回到公寓,站在窗邊,想結束生命馬上就可以跳下去了。學校讓我住學校招待所,不讓住學生公寓了。那天晚上很難忘,正好又是雷雨交加,風很大。我很睏,但就是閉不上眼。說話說到零點。老師陪著,我都沒有說真話。我需要正視可怕的現實——我很害怕,會失去學業,會被開除。

學校把結果保密到6月份,怕我受不了。其實,我最後知道結果,反倒沒有反應了。

人物周刊:你發現感染病毒一周年,你身體有什麼變化?

朱力亞: 2004年初我也病了。我發過一次燒,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估計那個時候HIV病毒開始在我的身體裏紮根。因為我們幾乎不使用安全套。

一年來我健康得像頭牛,HIV在我身體裏睡大覺,還沒有打擾我,和過去沒有什麼兩樣。變化的是精神和心理。我一直生活在一個黑暗的世界。

人物周刊:你有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

朱力亞:我一上大學就認識他了。截至2004年以前那兩年,我感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惟一不能原諒的就是他沒有跟我說實話,他走的那一刻都沒有告訴我真相。事實上,說給我聽,也只是證實一個早已存在的事實。也許他不想讓我過早地承擔痛苦。

2004年9月,我委託中國科學院藥物研究所的一個朋友到中國外事部門幫我查一下馬浪是否回國了,別人不敢查,因為總有人問為什麼查這個人,我心裏確實比較恐慌,我想不查算了,像大海撈針。

事情發生後,別人都說我很傻,我覺得感情上不需要有什麼包裝。他的優點、缺點,他的好、壞,都是我記憶中最珍貴的財富。雖然是個悲劇,但經過是豐富多彩的,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人物周刊:美好的相愛過程。

朱力亞:(笑) 也許是怪我英語太好了吧,如果我不會英語,我的人生不會有這麼巨大改變。我幫他太多了,幫助他交流、幫他買東西,帶著他旅遊。怨就怨我選擇了語言吧。有人說,你這是在找理由。

這個悲劇是我自己製造的。我喜歡和比我強的人交往,因為從他們的經歷和學識,可以學到不少東西。有一天,我和我的外語系老師在外面散步聊天,老師就說了一個玩笑話,“我有個朋友以前英語很差,找了一個外國男朋友,進步很快。”這個玩笑也就一直藏在心裏留著。如果說有功利性,也就是想利用他學好英語。

2002年9月開始認識。我不會輕易地去喜歡別人。我的感情很難激發出來,一定要到十拿九穩值得為他付出。9月份見了面之後,一直電話聯繫,等到10月才又見面,我一直不敢去。

2003年3月份開始相愛。不管是戀愛,或者是做愛,這都是我的第一次經歷。傳統吧?一個22歲的女孩子 (笑)。我的愛情和一般的中國女孩子一樣,並不因為他是外國人就有不同,快樂,輕鬆,投入。一個中國女孩子每天拿一本英語書是多麼枯燥的一件事,但是和外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和他在一起每一分鐘你都在進步,感覺很放鬆。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他還活著,我還會去找他的。

我感覺我配不上他 (笑)。但願他現在還活著。我也去教堂為他祈禱。他很文雅,很帥,待人也很平等,談吐舉止迷人。很多男孩子比不上他的風度。

人物周刊:你總在回憶這二年短暫的愛情。

朱力亞:我現在會把好的東西想得多一些。桂希恩教授(編者注:艾滋病著名的研究者、2004年CCTV感動中國入選人物)有次打電話讓我過去,也沒有說是什麼事情。我就立刻幻想是馬浪沒有事了!馬浪回來了!就像電影裏頭王子公主的愛情。我很激動。事實上這是我的夢幻,他給了我一個愛情的無期判決書。

人物周刊:最想忘記什麼?

朱力亞:從2004年4月起我想辦法全部忘掉不想記憶的東西,愛情,學過的英語,全部忘掉。但還都忘不掉,一看到單詞又認識了,沒辦法。

比方說《泰坦尼克號》裏的“You jump, I jump”我一想起就特別感動,受不了。我和馬浪一起看的,我們把臺詞換了一些內容,比如“You love, I love”,“You live, I live”“You die, I die”。這些回憶有些傻氣了吧。這一年我就不想英語單詞,有的是刻意去忘記。想到英語,就想到馬浪。

一個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為高年級學生上預備黨員輔導課、擔任學生幹部、學習優秀的女大學生,從2004年春天迎來了自己的冬天。幾個知情的老師顯然代表了學校官方的立場和情緒:朱力亞被委婉地勸離公寓樓,獨處在一間被她用黑色的窗簾遮蔽起來的屋子裏。她開始撒謊,對同學、對父母、對老師、甚至在開始接觸時對本刊記者。為了保護自己在這個對艾滋病有不太善良眼光的國度生存,她必須編造一個虛假的世界欺騙別人。更讓她難過的是,學校委婉地讓她提前畢業,儘管她剛剛念到大二。事實上,除了堅持保留的學籍,她失去了坐在教室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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