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5.08.24
發佈時間:
下午 8:33
謝謝吳,
你問我的問題,多少也是我問自己的問題,但我沒有答案. 原因是我跟任何人一樣,我看不見自己,因此,我做為一個醫生的好壞,應該讓病人或家屬去評價,我很難說自己是好或壞. 所以我就不談我,而談我所知道的各種影響及改變,這些改變,對任何人都可能成立.
我只能說,這幾年離開(雖然沒有完全離開)臨床工作後,回頭看自己,我似乎能看到一些我過去根本看不到的問題,就像我離開台灣後,感覺才真正看清楚台灣一樣.
很多事情也許表面上什麼都不變,但其實一切都改變. 也就是說,時空帶來一種新眼光. 這眼光怎麼造成的我不知道,但總歸與書本或知識本身無多大關係就是了,跟整個大環境以及生命本身的成熟(或者說老化)倒是比較有關.
眼光改變了你我的 "世界",但一種改變是好或壞是說不準的.以出國讀書來講,如果站在一種世俗的層面或人的層面來看,不管我將來做什麼,我應該會比以前好,問題是,這是不是就是神所喜歡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應該不是.
聖經上說,"知識使人跌倒",出國前我就常覆頌這句話,彷彿它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但我現在明白了,它會發生在幾乎任何人的身上,至少我到現在還沒見過一個例外.那就好像麵包放十天就會發霉一樣,知識就像一種霉菌,使人的靈魂多多少少受到一種污染.
神的眼光當然不是我們所能理解,所以就姑且不談這層面吧,雖然這才是讓我最困擾的一個問題.(但我不是基督徒)
若只針對世俗層面的影響來看,我唸的西方哲學,雖然與醫學表面上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它就像一扇窗,透過它,你可以看到一種不一樣的醫學或精神醫學或甚至心理學,彷彿給了它們一種立體深度.
這裏我不喜歡用 "深刻" 這兩個字,太暴力了,但我找不到更平和的字眼,就姑且說 "深刻" 吧. 哲學對醫學不但是正面的影響,而且是一種很深刻的影響.
我是說,就知識而言,這影響很深刻,特別是在台灣這樣一個思想沙漠.
因為我同時兼具醫學和哲學兩種專業背景,我常想,只要我願意,我能做出一種知識上的貢獻,這貢獻不是一種添加或補充,不是同一首歌多加幾個音符,而是嶄新的一首曲子.
別誤會,我不是說這貢獻很重要(religiously speaking,我覺得它完全不重要),我說的全是在 "知識" 這個死死的範疇內來講,而不是講一種臨床上活的事業.
至於你的第二個問題,就比較難了.
簡單說,對於活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人性),當然越透徹越敏感越好,若不敏感,那就請哈巴狗電台資訊處研發一個 "開處方軟體" 不就行了? 搞不好還更稱職.
但人事敏銳的好處當然有個前提,那就是: 你得 "願意" 這樣那樣才行.
敏銳只是使你了解生命,但你對生命 "願意" 採取什麼態度才是問題.
一個大文豪,肯定對生命或人性了解透徹,但他卻不一定是個好醫生或好人,這得看他願不願意善待這份 "透徹".
透徹不一定好,那麼,不透徹好不好呢? 當然也不一定.
不好的例子太多,簡單說: "幫他" 經常等於是在虐待他,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他.
但不透徹也不是什麼致命傷,在某個意義上,它並不是那麼重要.比方我們可以這麼說:
很多父母很 "老實",對小孩一無所知,甚至充滿誤解,但他只要愛這個小孩,依然可以帶給他一種正面的力量. 如此 "不敏銳" 的父母,或許無法幫你解決什麼困難,但他們的愛就像一種光,雖然你所面臨的困難都還在,一個也沒更少,但你若打開了光,你不需直接去搬動或解決那諸多困難,依然可以避開它們所帶來的阻礙或折磨.
因此,透徹與否並不是一個必要條件.比方說基督徒不了解上帝,但依然可以愛祂,我看不懂五線譜,但音樂卻像我的生命那般重要. 我們愛一朵花,愛天上的雲,也不需要透徹了解它的內在組成或來龍去脈.
這幾年唸了點書,加上時間多,常想事情,以現在的我,回想過去的我,我似乎才知道,我過去並沒有真的用心在病患身上,倒是用很多心在知識上--雖然我在醫學知識上至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現.
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是個好醫師,但現在不這麼認為了,原因出在我似乎發現: 人們嘴巴中常說的那些漂亮話,比如 "愛",實在規模太小,不過只是自欺欺人.
記得很久以前,有個小病人,國中生,他因為自殺送到醫院,自殺理由家屬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知道,檢查也沒有任何腦部功能障礙或精神問題,但那小孩就是不肯說為何好端端要自殺.
後來--過程不用說了--總之就是他告訴我理由了, 原來 "只是" 學校有位身材高大的同學經常揍他使喚他,他很害怕,校園日子不好過,想說乾脆死了算了,因為對方威脅他不可告狀.
後來我找到這個威脅者,當然也只是個小孩,成功解決了兩個小朋友之間的無謂糾紛,後來他們據說還成為好朋友.
這是一個很 "成功" 的案例,助人為樂,當時我還頗得意,彷彿我幫助了病人及家屬,但後來出國後,不知道為什麼,常想起這個十年前的經歷,我的感覺是,其實我當時心裏並沒有很關心這小孩,倒是很關心如何解決他的問題,或者說他的 "病". 換句話說,我沒當他是個 "人",我只看到一個 "病",看到一些等待解決的 "問題".
我當時當然以為自己很關心 "他",但那其實也只是 "自以為關心" 而已,至少,以現在的我看過去的我,我覺得,我或許開了不錯的藥,或許表面上很盡職,或許也的確成功治療或幫助了一些人,但我覺得過去的自己只是一種角色--醫生,而不是一個 "人",很專業,但沒什麼人性.
我不是說我沒人性,我是說,所謂專業就是以解決問題為取向.如果這就是專業,那麼,好醫師大概佔九成,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但專業之外的 "憐憫" 卻普遍稀薄,至少過去的我是這樣. 我不是說同情,也不是說可憐可憐喔那種情緒,我是指的是一種很深沉的善意和眷顧. 這東西不會表現或反映在行為上,有憐憫也是這樣開藥這樣治療這樣講話,沒憐憫也是這樣開藥這樣治療這樣講話,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接收者一方或許可以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那就好像我常說我很崇拜一個我在劍橋認識的台灣同學,他行為上沒做過什麼了不得的事,但我就是很尊敬他,視為 "偶像". 如果你要我說他 "好" 在哪裡,我說不上來,因為憐憫並不是表現在行為上. 我只能說我就是確信他如此的好,是個聖徒.
我的結論是:我們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更不用說去談什麼好影響壞影響. 生命像河流,幽幽流逝,它所起的諸多現實作用,沒什麼好與壞,它就只是這麼存在這麼消失.
死的東西講對錯,活的東西講好壞,但好壞是上天的劇本,不是我們所能評價;就如維根斯坦所說,"人們所評價的一切好壞都沒有價值",因為生命無法評價自己. 生命讓我們看見一切,但它卻看不見自己,它沒辦法賦予自己任何意義.
因此,我們只管好好活著就行,生命的變幻與影響,不是我們所能理解,也不是我們所能評價,更不是我們可以片面掌握,凡事還是得老天爺點個頭才算數.
Emir Kusturica 有部片叫亞歷桑那夢遊(Arizona Dream),片尾兩位主角變成愛斯基摩人,逮到一隻比目魚,魚長大了,眼睛從兩側慢慢轉移到同一側,年輕的主角問年長的說,這樣好像比較好喔? 年長的說,這沒什麼好不好,這只是不一樣.
如果一定要說這樣那樣好不好,這樣那樣有什麼好影響壞影響,我的想法就跟這電影一樣,這沒什麼好不好,這只是不一樣.上面說一堆,不過廢話.
不過,我雖然不知道什麼好不好,但我知道生命如飛而去的變幻中,總有一些不變的東西. 它既是永恆,肯定是好的.
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