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誰是安替, 但如果你說像, 那肯定不像; 因為從你對我的 "好評" 就知道不可能像. 不但不像, 我敢說一定剛好相反.
比方說, 我不憤世, 也不嫉俗, 我對世界這鍋粥不反感; 倒是對那些想改變世界的菁英很反感. 而所謂菁英, 就是一小撮人, 要不然也不叫菁英而叫普羅大眾了. 但數量不是問題, 一鍋粥裏幾顆老鼠屎就夠了; 老鼠屎不需過半數才成問題.
當我們被老鼠屎嚇到時, 並不是對粥有所不滿. 當我們對那些想改變世界的人感到荒唐可笑時, 意味著我們對世界是滿意的. 當我們對那些風雅人士感到氣味不合, 那表示我們基本上是通俗的.
黃霑說: "我沒有什麼文化可言,普及文化倒還有那麼一點兒。我不敢說是文化人,我只是文化邊緣人,或者說是假知識分子。”
我倒還蠻欣賞黃霑這樣的一種人生觀. 舉凡一般人藉以過活的東西, 葷素不忌, 我都感興趣. 對這句 "假知識份子" 更是情有獨鍾.
我有很多朋友, 他們常自詡或自我期許是知識份子; 不但自以為是什麼 "知識份子", 他們甚至自我期許是一種什麼 "公共型知識份子". 但我只知道公共廁所, 不知道什麼是公共型知識份子, 對於這一類 "與眾不同" 的人工建構物, 我都不喜歡.
哲學上, 我很喜歡一種東西叫 "數學哲學"(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 當我們談數學哲學時, 我們並不是在談數學, 而是談數學之所賴以成立的基礎. 這基礎是與數學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同樣地, 當我們談論有關世界的哲學時, 我們談的其實與 "世界" 一點關係都沒有, 更不用說世界萬象之一的所謂 "政治" 了.
對我來說 (我是說對我, 別人怎麼想是別人家的事), 談論政治或談論現實, 多少是有點智能不足或心性乏味的, 那些東西有什麼好談的呢? 就好像數學本身有什麼好談呢?
做為一個數學高手, 我倒覺得維根斯坦有句話很有道理, 他說, "凡是有點智能的人都會同意, 數學是很低能的一種東西." 但維根斯坦卻寫了厚達千頁的 "數學哲學", 這不奇怪, 因為數學哲學本來就不是一種數學.
談數學對我來說, 多少是有點智能不足的, 數學不外就是把講過的話再說一遍, 在一個式子的兩頭, 擺上同樣的一種東西.問題是: 奇妙的不是答案, 奇妙的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 "式子" 發生 (比方說一加一為什麼會等於二)?
數學如此, 政治更不用說了. 喜歡談政治的人, 不但智能不足, 而且八成不會是什麼好人, 因為好人之所以是好人的素質之一就在於他不 "八卦", 他對外在現實種種, 沒有議論的興趣. 就好像我若要談戀愛, 我就自己去談, 我對別人的戀愛不感興趣. 只有心靈空洞的八卦人士, 才會喜歡議論這些事實上與他無關的東西.
比方說, "誰" 當總統與你何干? 重要的不是誰, 不是權力歸屬, 重要的是演什麼戲? 重要的是戲中 "角色" 將演些什麼戲碼? 而戲碼或角色等等, 都不是一種政治, 而是一種政治哲學.
至於無力感, 那更不是我的感受. 我有快感有惡感有美感有動感有奇蹟感, 就是從來沒有無力感. 對我來說 (我是說對我,別人怎麼想是別人家的事), 無力感是一種愚蠢的記號, 一種敗德的象徵.
我不敢說我是個宗教人, 但我有宗教感. 宗教感就是奇蹟感, 奇蹟感就是對世界萬事萬物的存在感到驚奇而不可思議的一種讚嘆. 我總覺得,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個哲學家的原因. 如果說我寫這麼多東西想表達一點什麼, 無非就是反覆表達這樣一種感覺, 就好像我常說的, 我對桌上的茶杯或我的手我的腳, 常感著迷, 為什麼茶杯是茶杯? 為什麼這是我的手? 為什麼我知道這一切? 維根斯坦說, "當有人問說為什麼有這一切時, 他並不是在探問一種答案", 而是表達一種驚訝.
亞里斯多德說, "奇蹟感 (sense of wonder) 是哲學問題的根源"; 柏拉圖說,"奇蹟感是哲學家的記號."
你要看一個人是否適合唸哲學,不是看他 IQ 多高, 而是看他頭上有多少個驚嘆號; 那些對不足為奇的東西感到驚奇的人,天生就是個哲學家.
小朋友每個都是哲學家, 但越教育卻越教越笨越遲鈍, 反倒失去對人事物的驚奇, 標準答案取代了讚嘆, 注意力從現象之所成立的 "基礎" 轉到現象本身,不再問為什麼一加一等於二, 反倒以知道種種答案為榮.
但是, 答案對我是毫無意義的, 甚至讓我感到厭煩 (我是說對我, 別人怎麼想是別人家的事), "事實" 這東西也是. 維根斯坦說,"事實對我毫不重要", 維根斯坦講得太客氣了,"事實" 對我來說,不但不重要, 而且常讓我感到很不耐煩.
比方說, 許多人喜歡上網看資料找文章, 對此我不太能理解, 因為我每次上網, 總是茫茫然不知道要幹什麼, 因為沒有什麼網站對我有吸引力. 原因無它, 因為它們若不是告訴我各種事實, 就是告訴我各種八卦, 而這兩樣東西都讓我厭煩.
Emir Kustturica 說, 他生平只有一個敵人, 那就是自然主義 (naturalism). 自然主義就是寫實, 重視 "事實究竟如何". 而我之所以跟他取同樣的名字 Emir, 是因為我跟他一樣, 我若有什麼敵人, 那就是自然主義! 我對 "事實究竟如何" 不但不感興趣, 並且為之厭煩.
敵視 "事實究竟如何" (或討厭 "真相", 或者說排斥 "現象"), 我想理應也是每個哲學家或文人所共有的特徵才對. 每個文人免不了會談到現象 (不然難道要寫外星文或談論外星人的生活?) 就好像我在哲學上常談到數學一樣, 但談論現象是談它的基礎, 是談現象的 "可能性"之從何而來, 而這本身卻不是一種現象.
就好像當我談起政治, 我談的其實與政治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當然更沒有你說的什麼 "憤世嫉俗" 或 "無力感". 我若需要你說的那種有力感, 何必遠離政壇? 何必逃避或排斥各種可以進行 "改革" 或伸張個人意志的大好機會?
我把人分成兩種, 一種是政治家或記者, 眼睛看著世界, 重視現實究竟如何; 一種則是哲學家或詩人, 嚮往著外太空, 他在乎的不是 what it is, 也不是 what is possible, 而是 what makes possible possible (什麼讓可能成為可能), 而這當然不是一種屬於地球上的問題.
無力感連結著權力, 但權力只及於現象, 卻從不及於現象的基礎; 一個關注現象或者對現實有著無力感的人, 他或許仍然是個好人, 但他絕不會是一個 "詩人".
詩人寫詩, 有可能不觸及現象字眼嗎? 但那些字眼或影像, 只是一種飛行器, 是要載人脫離地面, 遠離現象, 而不是載人衝入八卦陣或論壇.
每當我感受到旁人有一種痛苦, 心裏總有些話想跟他說: "離開地球, 到外太空去吧, 我們都是從那裏來的, 知識的起源, 生命的原鄉, 在那裏你會得著安慰."
謝謝你的 “好評”, 告白兩句,無意冒犯.
陳真 2006. 1. 5.
陳真
發佈日期: 2006.01.06
發佈時間:
上午 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