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6.01.03
發佈時間:
上午 2:39
我修養不好,讓人以為我好像很容易被冒犯,其實不會.我重視的只是個人名譽,除此之外,我沒有一般自以為是菁英的人那種架子或神經過敏.
冒犯我就跟冒犯一隻魚一樣,無聲無息,沒有感覺,更何況妳講的也是我常常在講的,怎麼會冒犯?
我在英國見識了一件事: 平常.
太陽底下都屬平常事,各有天地,諸事尋常. 什麼諾貝爾獎,住在隔壁,除了你自己知道,鄰居根本不在乎你得什麼獎;整個社會根本不會對你另眼相看(但李遠哲在台灣卻一度化身為神).
記得好幾年前,在一次倫敦反伊拉克禁運的集會上,一位西方年輕人上台講了幾句,下台後,主持人說他因為故意販賣伊拉克物產,違反禁運而入獄兩年.
這樣的人,為數不少,都是在抗爭中失去自由,或惹來種種法律制裁,但根本不會有人去捧他們或對之另眼相看.因為一個家庭主婦或主夫的無奈或痛苦或犧牲,不會比你坐牢幾年的痛苦更少.
當然,必要的法律支援或生活救援,同志們還是會幫忙,像有一些劍橋學生在三年前反戰抗爭中被捕,同學們也會私下傳e-mail,叫大家去拘留所裏或法庭上看他們,給他們打打氣.人情之常,無可厚非,但他們不會搞什麼聲援記者會,吵吵鬧鬧喊無罪,像什麼小寶貝似地撒嬌,然後說這是抗爭,是什麼台灣良心,把一種尋常意義給無限膨漲灌水,添加種種人工色素,就跟政客言行一模一樣,"你必須給我怎樣怎樣,否則我們不排除如何如何...",然後成立大聯盟,搞簽名(不知道簽給誰看),自欺欺人,自我陶醉.
我不是說不能幫忙落難同志,我講的純純粹粹指的是一種 "態度""態度"態度"態度",一種充滿虛榮而且很不真誠信口開河滿是意義 "了了" 的惡心言行.
講得好偉大好正義好深遠好重要,可是,有那麼偉大正義深遠重要嗎? 這叫做正直嗎? 這叫做平實嗎? 正直平實如果不重要,那我不知道社運是要運些什麼?
但西方人做社運,就跟一個麵包師做麵包一樣,沒有那些灌水虛構的虛榮言詞,參與者每個都很正常,各行各業,沒有誰是大老或該由誰領銜演出,或動不動就開記者會. 在英國每天都有無數社運,但我從未看他們開過一場記者會,但台灣卻把開記者會當成社運的主要或甚至唯一工作.
而且,為了吸引媒體,往往信口開河虛張聲勢或花招百出或抬出所謂大老或教授醫生等 "社會良心",相當惡心,相當不正直,心思很不單純.
我常看不出台灣社運界跟污七媽黑的政壇,有何不同? 老實說,依我對兩邊都挺熟稔的經驗來看,政客要比社運人士或特別是那些帶有進步性的文藝青年正直太多太多太多,至少政客身上你看不到什麼齷齪的虛榮或偽裝,政客很直接,就像商人,有一套極其合乎 "商業邏輯" 的行事作風,但進步人士則不然,他們專門在言詞上灌水耍花樣,虛構各種名堂,好好一件事,弄得惡心不堪,好像一顆心很浮,靜下不來似的.
學姐之前批評 make poverty history,但我對此包容性較大,不太願意 "吹毛求疵". 可是,你看,台灣進步界談起這些所謂反貧窮的什麼搖滾演唱,真是讓人很想吐,太不誠實,太會裝神弄鬼,太會虛構偉大意義,除了虛榮,還是虛榮. 這種虛榮態度,恰恰不是在追求什麼平等或公平正義諸普世原則,而是藉著這些漂亮原則來虛構身段,建構另一種虛假的吃人事物.
事實上,西方人沒有華人心眼這麼複雜,他們如果有什麼值得讚美,那就是平常心,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會忙著用一堆形容詞虛構身段,虛構漫天的漂亮崇高意義.
劍橋有個老公公,是英國天主教頭人之一,每次抗爭或例行性擺攤,都必然有他的身影,有一次看他一個人掛個牌子站在一堆保護北約軍火商的警察面前,讓我蠻感動.
還有位曾經幫忙學姐找到江澤民的祕密用餐處抗議的英國婦女,也是每次必到,一直到最近癌症末期才沒出現,她一家人,幾十年來,國內國外不知道做了多少社運或人權方面的工作,簡直可以說投注了一生時光在此,但誰認得她呢? 沒有人認得.她也不會覺得自己與別人有什麼不同,也沒見過她多講一句形容詞,多說出一分的意義. 是一就說一,是二就說二,不會把一灌水成一千,把二充氣成兩百萬,虛構各種偉大不凡的意義,心態很平實而正常.
在英國這麼多年,沒聽過什麼醫德,也沒聽過什麼視病如親或什麼效法史懷哲啊賴和啊什麼的,也從沒聽說誰唸醫學院當醫生覺得自己很厲害,甚至也沒見過哪個劍橋學生覺得自己唸名校很厲害,所有這一切都是台灣人不正常的自卑心理所虛構.不是自卑,就是自大,很難持平,無法以一種平常心看世界,整天忙著灌水,忙著舞文弄墨虛構身段,憑空創造偉大意義.
在英國,醫生除了因為需要出診看病所以在某些地點享有優先停車權之外,我無法想像誰會特別看重醫生. 不是說醫生不重要,而是說他跟所有人一樣重要(或一樣不重要).
在台灣,我們所習以為常的種種怪事或心態,事實上並非舉世皆然. 出國前,懂得生存的人們常跟我說: 舉世皆然. 出國後我才知道至少英國不是這樣. 至少我從沒見過那麼不健康的醫界(特別是我這一科),但是,當我們久居鮑魚之肆,往往不聞其臭;甚至聞到花香還以為有人放屁.
半年多前,因為家裏有喪事,在殯儀館待了幾天.我刻意巡視了一圈,發現每個靈堂入口第一幅輓聯全是許添財(台南市長),很奇怪吧?! 怎麼每個死者都是許添財的親朋好友? 有可能嗎?
無法以平常心看待人事物,於是連婚喪喜慶也要搞 "大" 場面.這不是自卑是什麼? 像董事長的婚禮,連法院公證都省了,自己證就好,一共也才四位嘉賓,招待美食是永和鹹酥 "蟹" (不是雞)和炒螺肉一盤,以及一人一杯西瓜牛奶或奶茶. 可是,這會使婚禮減少光采嗎?
有自信的社會,不捧別人,也不虛構身段和意義,各人自有造化,各有一片天.
想想台灣社會如何美化劍橋或哈佛等,甚至就這麼一個鼻屎大的小台灣,也要強調什麼名校,除了純屬虛構的 "名聲" 外,各校之間有什麼明顯差別嗎? 那樣的差別,足以這樣的方式來區隔與呈現嗎?
總之,在這種社會,不是亂捧就是瞎貶抑,很痛苦.看人大小眼,一點點成就或權位,嘴臉往往馬上就變了,相當扭曲.
講這個當然跟你說的醫生之被人瞎捧有關,這社會缺乏一種東西: 平常心. 所謂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大概就是這樣.小小的圈子,特別容易較雌論雄,煞有介事.
我講的小廟,不是地理上的小,而是 "心" 的小,台灣表面上好像很熱鬧,其實是同質性很高的一種單一封閉社會,信奉同一套價值,吹捧同一套以聲光和權位為基礎的功利價值,令人窒息.(因為缺乏氧氣,於是人們整天只好努力製造或吸收或談論各種八卦和口舌,樂此不疲.)
唯有當心開展,唯有當樹林大了,這些純屬虛構的惡心怪事恐怕才會慢慢消除,回到一種諸事尋常的真實面貌.